秋蝉韵:——写给渐凉的风与渐远的你|文/摄影/王开佐

秋蝉韵:——写给渐凉的风与渐远的你

文/摄影/王开佐

当第一缕秋风,似一封姗姗来迟的信笺,从山的那畔,悠悠翻越院墙,檐角的风铃便如梦初醒,叮叮当当,将积攒一夏的暑气敲得粉碎,化作满地璀璨的琉璃。信纸上,还留存着黎明时分微微湿润的墨香,端端正正地写着“天凉好个秋”。我缓缓拆开信封,一枚薄若蝉翼的落叶,悠悠飘出,轻轻落于掌心,其脉络间,仿佛满是蝉儿们的切切私语。

于是,秋蝉的歌声,在这悄然间,悠悠响起。

它们唱得并不急切,恰似老唱机中缓缓旋出的经典旧曲,那略带沙哑的嗓音里,却透着如金箔般熠熠生辉的明亮。起初,那声音还带着几分试探,似在小心翼翼地探寻这个渐凉的世界;而后,声音逐渐铺陈开来,如同轻柔的丝线,慢慢编织出一幅独特的画卷;最终,那歌声铺天盖地,仿若一条奔腾的长河,从云端倾泻而下,将宁静的村庄、古朴的石桥、随风起伏的稻浪、错落有致的瓦檐,还有我悠悠的童年,统统温柔地淹没。

曾经,我一度以为,聒噪便是蝉唯一的表达。

直到那个静谧的午后,我独自静坐在荒废的机耕路尽头。彼时,太阳宛如一枚熟透的柿子,绵软地悬挂在槐树枝头,微风轻拂,仿佛能看见那浓稠如金色的光芒缓缓流淌。四周寂静无人,唯有稻穗沙沙作响,泥土散发着微微腥甜的暖意。就在这时,蝉声突然从四面八方悄然围拢而来,然而,那并非我印象中的喧嚣,竟好似无数纤细的手指,正轻轻叩击着我的心门。

那一刻,我仿佛听见了——

听见它们在黑暗的地下默默蛰伏的那漫长七年,听见它们用前足奋力拨开土壤时,带起的细碎泥土声,听见它们第一次窥见天光时,那满含怯意的微微颤音,听见它们将自己的身躯,轻轻悬挂在粗糙的树皮之上,宛如挂起一件褪色的旧衣衫。听见它们在这短暂的三十个白昼里,将一生的爱恨情仇、悲欢离合、牵挂不舍、无奈告别,都倾尽全力,唱成一句悠长而又深情的颤音。

原来,那并非聒噪,而是它们对生命的深情遗言。

老屋旁的梧桐,已然垂垂老矣。

它的树皮,皲裂得如同祖父那饱经沧桑的手背,枝桠斜斜地向天空伸展,仿佛想要把那封被秋风拆开的信,重新寄回云端。蝉儿们却对这里情有独钟,偏爱那树干裂缝里渗出的淡淡松脂香,偏爱那浓密的树荫,能够妥帖藏住它们薄脆的身躯,偏爱那树叶相互摩挲时,发出的窸窣声响,恰似母亲为远行儿女缝衣时,那低低的温柔絮语。

小时候,我总是兴致勃勃地举着绑有塑料袋的竹竿,仰着头,在树叶的缝隙间,努力寻找它们的身影。彼时,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碎成千万片晶莹的玻璃,落在眼皮上,一跳一跳,带来微微的刺痛。我满心渴望,总想逮住一只蝉儿,捏在手里,仔细瞧瞧它的复眼里,究竟倒映着多少个绚烂的夏日。可每一次,它们都那般轻巧地躲开,只留下一声短促的鸣叫,仿佛是在调皮地逗我玩耍。

后来,我才渐渐明白,它们躲开的,并非是我,而是那无情流逝的时光。

秋意愈发深沉,蝉声也愈发单薄。

恰似灯油即将燃尽的火苗,扑闪一下,便又黯淡几分。夜里,我静静躺在床上,清晰地听见窗外那棵楝树上,传来最后几声稀稀落落的鸣叫,那声音,宛如有人在遥远的地方,轻轻呼喊着我的小名。那声音,悠悠穿过五十年的悠悠光阴,穿过父亲坟头新长出的嫩绿小草,穿过母亲鬓边新添的斑斑白发,穿过我一次次在异乡午夜惊醒时的惶然无措,最后,轻轻落在我的枕边,宛如一片不肯融化的晶莹雪花。

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抓,然而,指尖触碰到的,唯有一把清凉的风。

我曾在十月,经历过一场病痛。

病中的世界,仿佛骤然缩小,只剩下一张床、一扇窗、一棵树。那棵树,是苦楝树,它的叶子,正由青葱慢慢转为金黄,恰似被谁悄悄染上暮色的宣纸,透着一种别样的美。起初,蝉声让我满心烦躁,仿佛是在伤口上撒盐,刺痛难耐。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竟渐渐听出了几分温柔——它们一声接一声,不紧不慢,恰似老中医搭在我腕间的手指,稳稳地按住我那慌乱跳动的脉搏。

有那么一天,我敏锐地听见了蝉声中的停顿。

那停顿,仅仅只有两秒,却仿佛将整个秋天的内涵都瞬间掏空。我无端地心慌意乱,仿佛心脏被人猛地提起,悬在了半空中,忐忑不安。第三声蝉鸣终于响起,却已嘶哑得不成样子,像锈迹斑斑的铁器刮过玻璃,尖锐刺耳,又似老人临终前那沉重的最后一口痰,满是无力与沧桑。我心里明白,这只蝉,已然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果然,第二天,窗外彻底安静了下来。

那一刻,我莫名地落下泪来,仿佛失去了一位从未谋面,却又无比熟悉的老友。


有人说,蝉是佛前偷听的僧人,因一念成痴,便堕入轮回,甘愿用七年的黑暗,换取一次在高枝上的清唱。

而我却觉得,它们更像我们—— 像那些每日在公交车站来回穿梭的上班族,在拥挤的车厢里,怀揣着梦想与疲惫;像那些在深夜便利店独自买醉的年轻人,借酒精消解着生活的压力与迷茫;像那些在菜市场为一棵白菜讨价还价的主妇,在琐碎的生活中,努力经营着家庭的温暖;像那些在手术室外,紧张攥紧化验单的父亲,用坚强的外表,掩饰内心的担忧与恐惧。我们都蛰伏在各自生活的黑暗角落里,用漫长的一生,去换取一次短暂的、不顾一切的绽放。

只是,我们唱出的生命之歌,终究没有蝉儿们那般动听。

霜降那天,我回到了老屋。

梧桐的叶子,已然全部掉光,光秃秃的枝桠直刺向天空,恰似一幅用焦墨勾勒而成的枯山水图,透着一种别样的孤寂。树下,落满了蝉蜕,那些空壳薄如纸张,轻轻一捏,便会碎成齑粉。我缓缓蹲下身,捡起一只蝉蜕,对着光仔细端详——它透明的翅脉里,仿佛还留存着夏日那一抹鲜亮的绿。

记得母亲曾说过,蝉蜕是一味良药,可镇惊、明目,还能治疗小儿夜啼。小时候,我若是受了惊吓,她便会用蝉蜕、灯芯草、薄荷熬水,然后温柔又坚定地逼我喝下。那水,味道极苦,我刚喝一口,便忍不住大哭起来,母亲则会轻声哄我:“乖孩子,喝了这水,就不怕黑啦”。

如今,母亲已和蝉蜕一起,被岁月锁在了抽屉深处的铁盒里,成为我心中永远的怀念。

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蝉。

梦见我在黑暗的地下,艰难地摸索前行,用前足奋力刨开泥土,用口器轻轻吮吸着树根那微甜的汁液。梦见我一次次忍受着蜕皮的痛苦,身体仿佛被烈火炙烤,又似被冰雪覆盖,疼痛难忍。梦见我破土而出的那天,雨下得格外大,浑浊的泥水糊住了我的复眼,我拼命振动翅膀,却怎么也飞不起来。梦见我终于爬上树干,那一刻,阳光如同利刃,将世界劈成两半,光明与黑暗瞬间分明。梦见我唱出第一声时,一只麻雀突然飞过来,无情地啄掉了我的左翅。

我从梦中惊醒,耳边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像远处隐约传来的战鼓,又像那渐渐远去的蝉声。

当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窗外正淅淅沥沥地下着雨。

雨水将蝉声冲得很远很远,远到仿佛它们从未在这个世界存在过。然而,我心里清楚,它们还在——在泥土的深处,在树根的褶皱里,在来年第一缕春风温柔拂过时,它们会再次苏醒过来。

那时,我会牵着我的外孙女,回到老屋。我会轻声告诉她:

“你听,这就是时间的声音”。

她也许听不懂,就如同当年的我一样懵懂。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时间自会教会她听懂这生命的旋律。

当最后一声蝉鸣悠悠落下,秋天,便真正地来临了。

风,从山岗徐徐吹来,带着松脂的清香、稻茬的质朴、野菊的芬芳、烧稻草的烟火味,轻轻吹得门前的风铃叮当作响。那声音,和蝉声竟有着几分相似,都是金属与风的完美合谋,都是短暂与永恒的奇妙交融。

我静静地站在门槛上,看着夕阳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长得仿佛要跨过整个童年的时光,长得仿佛要追上那些已然渐渐远去的蝉儿。

它们唱完了属于它们的生命之歌,轮到我了。

于是,我轻轻清了清嗓子,对着空荡荡的田野,对着渐渐暗下来的天空,对着那些再也不会回来的美好日子,轻轻地唱了一句——

“知了……”

声音很轻很小,但风温柔地接住了它。

风带着它,飘向很远很远的地方,远到七年之后,远到下一个破土而出的生命轮回。


作者简介:王开佐,笔名晨影,1952年生于甘肃古浪。中共党员,大专学历,经济管理师。1972年入伍立功,后投身石油企业,定居河北唐山,任职多部门。2012年退休。曾为《中石油报》特约通讯员,发表数百篇作品。业余爱好:阅读、写作、摄影、锻炼、游玩,偶有文章在《丰融春秋》公众号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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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08-18

标签:美文   蝉蜕   悠悠   声音   温柔   生命   母亲   泥土   复眼   黑暗   松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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