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

第一场雪，总是在人不提防的时分，悄然叩响季节的门环。当天空低垂作一种沉思的、铅灰色的静默，空气中浮动着某种清冽而微甜的气息——那便是雪的讯息了。于是你等待着，等待某一片伶仃的、试探的白色，像一封远道而来的素笺，轻轻投递到你的窗棂。

它终于来了。起初是稀疏的，仿佛天穹的某个角落被不经意地撕开了一道极细的裂隙，有些许的莹白便从那无边的灰色幕布后，羞怯地漏了下来。然后渐渐地，多了，密了，从容了。它们一朵，一朵，徐徐地飘落，不争先，不拥挤，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从容不迫的秩序。你看着它们，像看着无数微型的、轻盈的生命，在完成一场盛大而静默的朝圣。它们落在眉梢，是一点倏忽即逝的冰凉，像一句来不及听清的呢喃；落在肩头，便静静地卧着，织成一袭薄而软的素氅；你若伸出手，摊开掌心，它便轻轻地、带着无限的信任栖上来，将那六角分明的、玲珑剔透的骨骼，在你温热的肌肤上，展露无遗。那一瞬的微凉，像一把纤巧的钥匙，“嗒”的一声，便启开了心底那扇或许连自己也已忘却的、封缄已久的门。

那门后，记忆便如这纷扬的雪片，簌簌地醒来。你或许记起儿时某个同样落雪的黄昏，母亲在昏黄的灯下为你织一双手套；或是与某个故人，并肩走过一条忽然静寂下来的长街，脚下咯吱咯吱的声响，是天地间唯一的对白。雪总与回忆相伴，大约是因为它的白，它的静，它覆盖一切的姿态，本身便是一块最洁净的幕布，让你生命的过往，得以在上面清晰地投映。而此刻，这第一场雪，这最初的降落，仿佛是时光的一次温柔回眸，让你在清冷的现实里，触摸到往昔温热的脉动。

但雪并不止于回望。它更是一场浩大而耐心的书写，以无垠的洁白，覆写整个世界。你看它，一点一点，慢慢地堆积起来。它爬上旧屋灰黑的瓦楞，将那参差的、写满风雨的线条，抚成柔和的弧；它铺满老街道凹凸的石板，填平了岁月的沟壑，让一条朴素的路，成了一条通向纯白梦境的神秘甬道；它最是多情地栖上枯树的枝桠，用莹白的花朵，将那些嶙峋的、指向天空的渴求，一一缀满，使一棵沉默的树，蓦然开成了琼枝玉树。世界的声音被吸走了，色彩被漂净了，一切粗粝的、喧嚣的、斑驳的，都在这无穷无尽的降落里，被耐心地掩埋，被温柔地包裹。

于是，你眼前的世界，便成了一个最纯粹的样子。那是一种近乎神性的白，不是单薄的颜色，而是一种浑然的、充盈的状态。天与地的界限模糊了，远与近的距离消弭了，万物都在这同一张无瑕的素宣上，显露出最本真的轮廓。这纯粹是沉默的，却仿佛又在诉说着什么；是清冷的，却又蕴蓄着一种广博的温存。它让你纷扰的心，也跟着沉静下来，沉淀下来，仿佛也能滤去那些无谓的尘埃，照见自己内心最初的模样。

站在这焕然一新的白色世界前，你忽然觉得，所有的一切，真的都像有了崭新的开始。那旧屋檐下的燕子巢，被雪覆成一只饱满的、等待春天的洁白襁褓；那覆雪的老街尽头，仿佛随时会走来一个从未有过的新故事；那缀雪的枯枝，每一根都像在沉睡中酝酿着来年青葱的梦。雪是终点，更是起点。它以一种决绝的、覆盖的姿态，为旧的时光画上了一个洁白而圆满的句号；又以这无边的、柔软的洁白，为所有未竟的梦想，铺设了一张无限可能的画布。

希望，便是在这极致的宁静与洁白中，悄然孕育的。它不在喧腾的锣鼓里，而在雪落下的、那几乎听不见的微响里；不在灼目的阳光里，而在雪地反射的、清亮的柔光里。你看着这雪，便知道，最深的寒冷里，正藏匿着最温暖的诺言；最彻底的掩埋下，正萌动着最鲜活的生机。这第一场雪，是一场盛大的洗礼，也是一封来自季节深处的、关于希望的密信。它告诉我们，无论过往如何褶皱，大地总有办法将自己展平，覆上一层崭新的、等待书写的纯净。

我立在雪中，任那些洁白的花朵，落满我的肩头与发梢。我不再感到寒冷，只觉得内心被这漫天的温柔所充满，清澈而安宁。世界睡了，睡在一个洁白无垠的梦里。而我醒着，在这梦的边沿，静静地，等待一个被雪洗净的、明亮的明天，从这纯粹的底色上，慢慢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