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四味

人们忙着洗雪里蕻菜,为寒冬储备滋味。顾玮/摄

明天就是二十四节气中的小雪。江南的小雪,是秋的尾声,冬的序曲。这时节,家家户户都忙着几件大事——为寒冬储备滋味。

这滋味,藏在咕嘟冒泡的腌缸里,挂在北风呼啸的屋檐下,晒在澄澈干爽的日头下,醉在一杯老酒中。最终都化作了熨帖心肺的温暖,构成了宁波冬日最坚实的生活底色。

咸齑黄鱼汤。仇赤斌/摄

腌咸齑,生活的根基

咸齑,又叫咸齑菜,也称雪菜,是宁波人冬日的当家风味。用新鲜雪里蕻腌制而成的咸齑,平凡,却不可或缺。“三日勿吃咸齑汤,脚骨有眼酸汪汪”的俗语,形象地道出了宁波人融入骨血的基因。

齑是古音,形声字,从韭,齐声,本意是用酱腌渍的细切韭菜。一千多年前当腌菜讲的齑字,仍鲜活地保存在宁波方言里,堪称古语的活化石。

我家的雪里蕻,是父亲在屋前亲手种的。腌制咸齑分春秋两季,尤以冬日腌制的更为鲜嫩,整个过程如同一场庄严的仪式。先将收割来的雪里蕻根部朝上,摊晒五六个小时,待叶子从翠绿转为黄绿,便可入缸。

最关键的步骤是光脚踩踏。取一口厚重的七石缸,铺一层菜,撒一层粗粒海盐,人便跳进去,用脚底的力道将菜中的汁水“逼”出来,让盐分充分渗透。

脚感的反馈最是真实,从开始的硬实扎脚,到后来的软绵服帖,便是火候到了。童年时的我也参与过,无奈体重太轻,效力不显,只记得那彻骨的冰凉和脚底被粗盐硌出的红印。

雪里蕻菜层层叠加,最后压上那块被称为“娘舅大石头”的青石,盖上带孔的竹盖,“仪式”便完成了。剩下的是风味在时间中的转换。

五六日后,缸内沁出的菜卤渐渐没过菜身,散发出清新而霸道的咸香。母亲总会洗净一根菜叶品尝,点头道:“不涩,鲜咸正好。”这一冬的滋味便有了保障。

咸齑之妙,在于其特殊的鲜香,能与绝大多数食材搭配,起到画龙点睛的效果。无论是素炒、炒肉丝,还是炖排骨、做汤羹,它都能赋予菜肴独特的筋骨。一碗咸齑年糕汤,若能浇上一勺过年时煮肉的浓汁,我能吃到肚皮滚圆仍不舍放筷。

当然,咸齑的巅峰,在于它与海鲜的相遇。寒冬里,最让人惦念的莫过于一碗热气腾腾的咸齑黄鱼汤。野生大黄鱼浑身璀璨如金,与咸齑同煮,汤汁乳白,鲜味浑然天成,真乃“鲜得眉毛掉下来”。

此味如今因野生黄鱼价昂而渐成奢望,但咸齑与海味的姻缘早已注定,带鱼、鲳鱼、马鲛鱼……皆能在与咸齑的共舞中,绽放出更醇厚的鲜味。

即便是腌制过程中的副产品——咸齑卤,也是极佳的调味圣品。其提鲜之力,几可媲美鱼露。用它来烹煮泥腥味较重的田螺或螺蛳,能化腐朽为神奇,令螺肉爽滑,汤汁饱满。即便是最朴实的小土豆,在咸齑卤的慢煮下,表皮发皱,内里咸鲜韧糯,也能成为佐粥的绝品。

从某种意义上说,懂了咸齑,便懂了宁波菜的魂。它是生活的根基,是风土的结晶,更是宁波人味觉谱系上永不褪色的底味。

挂在檐下的酱肉、酱鸭和酱肠。仇赤斌/摄

做酱肉,北风里的年味

北风吹,酱肉香。这风,是制作酱味最好的催化剂。

我曾于秋末冬初造访绍兴安昌古镇,恍如踏入一个酱味的王国。沿河廊下,家家户户门口挂满了琳琅满目的酱货:整只的酱鸭、肥瘦相间的酱肉、红白分明的酱香肠,甚至还有完整的酱猪头。

它们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泛着诱人的酱色光泽,呈现出半透明的质感,引得无数镜头聚焦。那日午饭,我们点了酱鸭和酱肠,就着绍兴老酒,倚着河栏,吹着微寒的风,滋味曼妙,惬意无比。

临行前买了几斤酱肉带回,家人交口称赞,那味道让我惦念了数年,总想重游。

然而终究未能成行,网购过几次,皆非其味。直至朋友圈里有人晒出自家制作的酱肉,并附上方法,才动了亲手制作的念头。

肉是关键。我选了本地的戚家山猪肉,生长期长,风味足,五花肉与女儿爱吃的排骨是首选。酱油与茴香、姜片同煮,冷却后浸没猪肉,再压上重物,防止浮起。

浸渍两日一夜,其间翻面一次,确保入味均匀。捞出后沥干水分,便可挂于北风口。听着北风呼啸,看着酱肉一日日变得紧实、颜色深沉,内心便充满了创造的满足感。那悬于阳台、门口的酱货,本身就是最浓的年味。

蒸食最见本色。切一盘置于饭上,饭熟肉香。出锅时油光锃亮,黑里透红。肥肉晶莹如玉,入口即化,毫不腻口;瘦肉吸饱酱汁,鲜嫩饱满;肉皮更是筋道弹牙。

肉香与酱香在热气中氤氲升腾,无论佐酒还是下饭,都是无上妙品,且越嚼,那复合的香气便越绵长。

晒各种鱼鲞。仇赤斌/摄

鲀鱼鲞,至险至鲜的矛盾体

“皆言美无度,谁谓死如麻。”北宋梅尧臣的诗句,一语道破鲀鱼的矛盾。而苏东坡“据其味,真是消得一死”的慨叹,更将其美味推向了足以令人冒险的传奇高度。

活的鲀鱼价格不菲,因其身含剧毒,需持证厨师专门处理。在饭店,曾见厨师从水箱中捞出鲀鱼,它瞬间鼓胀成球,憨态可掬中透着一丝警告。去内脏、剥皮、冲洗,每一步都关乎生死。据说厨师还需试吃第一口,方可上桌。

鲀鱼炖汤,鱼肉洁白如霜,汤汁浓稠到表面结膜,胶质丰富,吃一口,嘴唇都有黏糊感,其味之腴美,确能让人忘乎所以。

而对宁波的寻常人家来说,享用此等美味,自有其智慧之道——那便是制作“乌狼鲞”。从本地冷冻厂购得冰鲜豚鱼,价格亲民。我曾目睹单位门卫老两口制作此物,只见他们手起刀落,在鱼头将断未断之际,顺势将鱼皮一整张剥下,弃之不用。

“去内脏要格外小心。”老师傅叮嘱,“籽、眼、血、内脏,皆有大毒。老话讲:籽涨血麻眼睛酥,一点马虎不得。”处理干净的鱼身,需贴骨剖开,两面各深划一刀,使鱼肉展开如一把折扇。之后,置于镂空的晾板上,借冬日的北风与日光晾晒两日,便成了能久存的鱼鲞。

刚晒好的乌狼鲞可清蒸,肉质紧实,自带一股独特的咸鲜。但最地道的吃法,莫过于乌狼鲞烤肉。将泡发好的鱼鲞切块,与五花肉一同入锅,加酱油、料酒、姜葱,经长时间文火慢炖。

高温与时间,消解了残余的微量毒素。出锅时,鱼鲞汲取了猪肉的丰腴,猪肉沾染了鱼鲞的咸鲜,胶质与油脂完美交融,香气扑鼻,口感层次极为丰富。这道过年菜,是宁波人用智慧与胆识,从至险之物中提炼出的至味。

黄酒。

小雪酒,归于平淡的醇厚

小雪时节,亦是酿黄酒之时,宁波人亲切地称为“做老酒”。冬日里烫一壶老酒,小酌数杯,周身暖透,是家宴上最好的气氛催化剂。

儿时,村里有家小酒坊,村西还有一集体酒厂。每年元旦前后,空气里开始弥漫浓郁的酒香。上学、放学路过,那香气直往鼻子里钻,尤其在饥肠辘辘的傍晚,勾人魂魄。

坊间有花雕、加饭各类,车辆往来,生意颇兴。但我少时并不欣赏此物,觉得入口呛涩,唯有略带甜味的善酿酒尚能接受。曾于年夜饭上,被年长五岁的表哥灌醉,昏睡整日,方知其后劲之烈,从此敬而远之。

在青岛读大学时,饮酒机会渐多。夏日配海鲜喝散啤,冬日则饮白酒,可惜酒量仍未见长。尝过即墨老酒,总觉得不如家乡老酒对味。

工作后,天南地北的酒尝过不少,白酒太烈,红酒的酸涩总觉与“中国胃”隔了一层,反倒是有几次偶然再饮老酒,觉得格外“落胃”。饭店里烫热的十年陈塔牌,微甜醇厚,竟喝出了不曾有过的妥帖。

于是,如同味觉的必然回归,无论是朋友聚会还是家中独酌,我的选择终究锚定在了老酒之上。不必精美礼盒,寻常玻璃瓶装即可。也曾将市面上常见的几种轮番买来品评,亦在网上寻得价廉物美的抱龙山黄酒。

儿时村中酒坊的老板,如今已是邻居,仍在每个冬季恪守他的酿酒技艺。上次回乡,向他买了两大塑料桶糯米酒,酒味依旧醇厚,价格朴实如初。五元一斤,便可品味三十年的时光。

如今饮酒,量不求多,一瓶可分三四次饮,只图那恰到好处的微醺。让身心松弛,让思绪飘远,便是最好的状态。

一碟咸齑,一盘酱肉,一碗乌狼鲞烤肉,一壶烫热的老酒,这“小雪四味”,品的何尝只是舌尖之鲜?它们是先民冬藏智慧的生动延续,是凛冽寒风中最为扎实的慰藉,是千家万户灶台上升起的人间烟火,更是无论行至何方都萦绕在宁波游子心头的乡味小曲。

作者 仇赤斌 编辑 刘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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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11-24

标签:美食   小雪   酱肉   宁波   老酒   雪里蕻   冬日   北风   醇厚   猪肉   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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