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口

渡口

这市声，这流光，这人来人往的街，总让我无端地想起一个古旧的词来——渡口。是的，人生便是一座偌大无朋的渡口。我们皆是那待渡的客，而那些与我们有过交集的人，不论是萍水相逢，还是曾抵足而眠，都不过是同舟一程的旅伴罢了。船到中流，或早或晚，总要各自登岸，散入那茫茫的人海，连一片衣角也抓不住的。

于是便有了朋友的聚散。“朋友散了再交”，话是说得这般轻巧，仿佛丢掉一把旧伞，再去市上买一把新的便是。然而千金易得，知己难求。少年时，总以为“知心”二字，是月下对酌的慷慨，是书斋里辩论的投机，是一腔热血喷出去，必有另一腔热血来承接的。那时节，我们交出的心，是滚烫的、完整的、不设防的。及至年长，在世上磕碰得多了，才发觉这“知心人”原是顶难交的。倒不是人心一下子都变坏了，而是生活成了一堵厚实的墙，将大家都隔在各自的院落里。你的苦楚，他未必能体会；他的烦忧，你也未必能分担。更不必说那“礼尚往来”的俗套，像一条无形的绳索，轻轻一绊，便能教那本就脆弱的情谊摔个踉跄。囊中羞涩时，连那一声寻常的邀约，也竟要踌躇半晌了。这时才懂得，古人所说的“白头如新，倾盖如故”，是何等的可遇而不可求。那离散的，或许本就不是同舟的命；那留下的，方是风雨也吹不散的缘法。

朋友的渡口如此，那更亲密些的，夫妻的港湾，难道就是永恒的泊处么？“媳妇跑了再找，好找吗？”这话里带着的，是几分自嘲，几分无奈，还有几分看透了的苍凉。找一个伴不难，难的是找一个“陪你去捱苦日子”的伴。这世间的结合，起初或是为那花月之姿，或是为那门户之当，总脱不开一个“慕”字。慕色、慕才、慕势，总有所图。然而，人生的风雨来时，是不挑时辰的。当繁华落尽，露出生活枯瘦的本来面目，那原先所慕的，还能剩下几分呢？

忽然便想起元稹的悼亡诗来，“贫贱夫妻百事哀”。从前只觉其情悲，如今才品出那“哀”字背后的分量。那不仅是物质上的窘迫，更是精神上相依为命的、近乎绝望的粘连。也正因一同捱过那百事的哀，那份情才在粗粝的磨洗中，生出钻石般的光泽来。可见“捱苦日子”竟成了一块试金石，试出了人心中那点金子的成色。只可惜，世人多爱锦上添花，少有雪中送炭；能共富贵的多，能共患难的，便寥若晨星了。因此，那肯陪你捱苦的，不论是友人还是妻子，便不只是情分，而几近于一种恩义了。

这么一想，心下便不免有些萧索。仿佛这熙熙攘攘的人世，热闹是它的，那心底深处的寒意，却是自己的。我们像是走在一场无边无际的迷雾里，伸出手去，想抓住些什么，却常常只抓到一把湿冷的、空无的空气。那曾经把臂同游的，那曾经海誓山盟的，都渐渐被这浓雾隐了去，连背影也模糊了。人生，当真是一场彻底的孤独的旅行么？

然而，也正是在这最深的失望里，我仿佛又看到一丝微光。那千金易得，知己难求的叹息里，不正藏着对“知己”二字无上的珍重么？那“谁会陪你去捱苦日子”的诘问里，不也正饱含着对“陪伴”最深的渴望么？我们因知其难得，故而懂得珍惜；因知其难守，故而学会经营。那离散的，我们祝福；那留下的，我们便以加倍的真情去温暖。或许，人生的温暖，本就不在于驱散所有的迷雾，而在于在这迷雾中，能看见并紧紧握住那一两只始终不曾松开的手。

夜更深了。窗外的市声渐渐沉寂下去，像退潮的海。我关上窗，将那一片冰凉的流光锁在外面。屋里，一盏孤灯，一卷旧书，倒也自成天地。我忽然觉得，这人生的渡口，固然充满了离别的笙箫，但或许，也正是在这不断的告别与相遇中，我们才终于学会了，如何与自己的影子，安然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