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2月22日,在天门市第一人民医院产科病房,产科护士给新生儿妈妈看孩子。随着天门鼓励生育政策的实施,该院一度凋敝的产科也重新迎来“春天”。(视觉中国/图)
2025年8月8日,天门市第一人民医院产科一病区40张床位只剩几个空床,新的产妇很快就要住进来,15个特需病房也已住满。
该医院产科主任朱小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产科原有两个病区共约80个床位。2023年年底,与全国许多医院产科一样,因孕产妇不足,他们医院关闭了产科二病区,只保留了一病区,同时改造出15间特需病房,提供差异化服务。
到了2024年,朱小晖发现,产科病房又不够用了,“尤其是特需病房,想要得看运气。”
公开数据显示,天门2024年出生人口数量同比增长17%,8年来首次由降转增。2025年延续向好态势,1至6月新生儿数量为3756人,同比增长5.6%。
湖北天门,这个距离武汉两小时车程的省管县级市,最近因逆势增长的新生儿数量,已经成为政界、学界竞相关注的“明星”。
2025年7月23日,天门市委书记纪道清在《中国人口报》上发表署名文章介绍天门人口工作经验。文中写道:预计天门市2024年至2026年投入3亿多元用于鼓励生育,全市有望多出生三千多个孩子。
该文发表5天后的2025年7月28日,国务院公布了国家育儿补贴方案:从2025年1月1日起,无论一孩、二孩、三孩,每年均可领取3600元补贴,直至年满3周岁。
这一消息不仅引爆了生育议题,也将天门推到聚光灯之下:天门究竟做了什么,才能在结婚登记对数、出生人口数量连年下滑的当下逆势回升?通过强力财政补贴鼓励生育的模式能否持续?
就这样,天门迎来了关注,也迎来了审视。
2025年5月7日,天门市马湾镇邹湾村的村民徐启迪、胡佩办理了结婚登记。刚领完证,工作人员就交给他们一张住房认购券,可抵6万元购房款,加上6万元进城农民购房券,共计12万元。
徐启迪说,半个月之后的5月20日,他们就在市区购买了一套新房,两张认购券可以直接抵扣首付。
天门地处江汉平原腹地,辖区面积2622平方千米,户籍人口160万,在湖北省内均排名靠后。2024年,天门市GDP为785.40亿元,在湖北省内排名第十六。
在这样的经济水平下,天门市区房价不高,新建商品房每平米均价仅在4000至5000元之间,因此,12万元的购房券能为徐启迪夫妇减轻不小的压力。
按照天门市现行政策,在天门市办理结婚登记奖励6万元结婚登记购房券(政策实施期内离婚后复婚的不予享受),叠加6万元进城农民购房券,买房时可以现场核减。
不过,婚育奖补政策的重点对象实际上是生育二孩、三孩的家庭。
除住房认购券外,生育二孩、三孩的家庭还可以获得基因筛查费用减免、一次性生育奖励、分娩补助、产假补助(行政机关、事业单位、国有企业女职工除外)、育儿补贴等五项奖补。其中,二孩的育儿补贴是每月800元,三孩的育儿补贴是每月1000元,都发放至三周岁。
按这一政策推算,生育二孩理论上最高可获奖补287188元,生育三孩最高可获奖补355988元。
天门市的这套婚育奖补政策,始于2023年9月。
天门市2023年9月1日起实施了鼓励生育的五条措施,规定生育二孩、三孩,且新生儿户籍登记在天门的天门户籍家庭,增加产假、护理假和育儿假;市财政分别给予二孩、三孩家庭1000元、3000元的一次性奖励,落实生育保险待遇,再发放300元的分娩补贴;二孩、三孩家庭分别获得5万元、10万元的购房认购券。
7个月之后,天门对婚育奖补政策加码。从2024年4月1日起,将二孩、三孩的生育奖励购房认购券金额从5万元、10万元提高到6万元、12万元;为生育二孩、三孩的妇女分别发放4200元、4800元的产假补助(行政机关、事业单位、国企女职工除外);对实施人工授精、试管婴儿等辅助生育的家庭提供3000元、10000元的补贴。
2025年3月,奖补政策再次升级:在天门市登记结婚就能领取一张6万元的购房奖补认购券。
各项奖补中,单项金额最大的就是购房认购券,惠及群体也相对广泛。
2025年5月6日上午,天门市彭市镇一名李姓村民登记结婚,和徐启迪一样获得了12万元购房认购券,当天下午就用来在天门市区购买了一套140多平方米的新房。
天门市第一人民医院产科护士韩晶三个月前生了二孩,也获得了6万元的认购券,加上6万元医务人员购房认购券,一共12万元。而她看上的新房子首付是12.5万元,“所以相当于我花了5000块钱首付就买下了一套房子。”
“市委领导刚让我们组织摸底的时候,我还觉得很为难。”天门市卫健委党组成员汪会兵说,“政策转弯是不是太快了?群众会不会接受?”
2023年8月,纪道清调任天门,先后担任天门市委副书记、代市长,市长,同年12月任天门市委书记。纪道清刚一到任天门,就对人口工作格外关注。天门市卫健委接到通知,对全市育龄妇女进行调查摸底。
天门的人口形势容不得汪会兵犹豫。2016年,天门的新生人口数量达到近年来最高点——18528人,此后便以年均一千多人的幅度下降。到2023年,天门新生人口数量为六千多人,仅为高峰时期的1/3。
据中南财经政法大学人口与健康研究中心课题组宁桃丽等人的统计,2020年,天门是湖北省老龄化程度最严重的省直辖县级市,60岁及以上人口数量达29.9万,占常住人口的比重为25.81%。
汪会兵回忆,当时,天门市卫健委依托各乡镇卫健办和医院,用了半个月时间,对大约17万个49岁以下且已生育一孩或二孩的家庭进行了入户或电话调查。结果发现,如果有专门的奖补政策,5%的被调查家庭有继续生育的意愿。她们对政策的诉求也相对集中——要钱、要房。
实际上,天门人有重视生育的传统。天门市干驿镇小何村村民李雅丽不到40岁,育有两孩。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以她家的住宅为圆心,周边的村民“上一代几乎没有只生一个孩子的,我这一代,在我第二个小孩出生之前,也只有我这一家只生了一个孩子。”李雅丽的二孩刚满7个月。
这次摸底情况,也成为天门市2023年9月1日起实施五条措施的主要依据之一。
为什么专门针对已婚已育家庭摸底?汪会兵介绍,除了在本地调研,他们也去湖北宜昌、十堰等实施奖补政策的地区学习过。“大家普遍的一个感受,越年轻的群体,婚育观念上的差异越大。如果一个年轻人连结婚都不愿意,怎么能劝他/她生小孩呢?”他说,和鼓励生育相比,“鼓励结婚可能是另一项更加艰难的工作。”
汪会兵介绍,天门的摸底情况也显示,有继续生育意愿的家庭,主要集中在1975年至1990年前后出生的人群,“所以我们的策略是主要抓二孩、三孩。”
实践的结果也显示,在天门的一些地区,二孩、三孩新生儿数量与一孩新生儿数量基本能够持平。
干驿镇古晴滩社区党支部书记李明甫介绍,该社区2024年全年新生儿24个,而2025年1月至7月,该社区已有25个新生儿,其中一孩13个,二孩11个,三孩1个。
不过在一些行业,新生儿中的一孩占比仍然是大头。
天门市教育局向南方周末记者提供的数据显示,自2025年1月以来,该市教育系统生育145个新生儿,其中一孩106个。
而从整体情况看,在奖补政策的影响下,新生儿中二孩、三孩的增幅要更为明显。
天门市卫健委提供的数据显示,2023年天门市新生儿数量为6168个,其中一孩2937个,二孩2782个,多孩(三孩及以上)449个。2024年,天门新生儿数量增至7217个,一孩3564个,二孩3017个,多孩636个。
据此计算,两年间,天门新生儿数量总体增长17%,二孩数量增幅尚未超过新生儿整体增幅,三孩增幅已超过整体增幅。
天门市采取的措施远不止于奖补政策,基层群众自治组织、党政机关,甚至一部分民营企业,都在发力。
徐启迪、胡佩夫妇之所以能走进婚姻殿堂,得益于邹湾村党支部书记徐德峰。徐德峰的另一个身份是公益红娘——奖补政策出台后,天门各居委会、村基本上都由村干部开始担任公益红娘。
徐启迪和胡佩两家相距不过百米,但因胡佩一家早年外出工作,胡佩在外地长大,两个年轻人相互并不熟悉。2024年夏天,胡佩之父回乡建房,一眼相中了徐启迪,就找到了徐德峰。
徐德峰深谙乡村社会的人情规则:同村人相亲,要保密,“如果不成,给双方都能留个面子。”
于是,徐德峰把第一次见面的地点安排在了天门市区。2024年8月,两个年轻人一见面就互有好感。这是徐德峰介绍成功的第三对。
全市的公益红娘已经把本地户籍的适婚男女青年信息梳理完毕。徐德峰说,马湾镇开会的时候,他对其他村支书说,如果本村匹配不上,“我们马湾镇其他村的相互通个气,‘肥水不流外人田’。”
生育“前端”的问题有了着落,“后端”的养育、教育也是一个问题。
从2024年秋季学期开始,天门30所公办园开设托育班65个,提供了1200多个托位,入托对象是2至3岁幼儿。
天门市教育局副局长杨太平说,托育机构对师资、设备的要求更高,如食堂、食谱,要符合专门的要求,“但是这个事情必须做。鼓励生育,除了发钱还怎么鼓励?就是兴办这一类机构,让你的孩子上幼儿园之前也有地方去。”
天门市托育综合服务中心也正在建设中,预计2027年5月开始招生,提供150个托位,为0至3岁幼儿服务。
在生育这个话题上,天门强大的社会共识让人印象深刻。
吴志雄生于1989年,在天门掌管着一家主营农产品的家族企业。
2022年,天门市还没有出台奖补政策,吴志雄就在公司推出了现金直补政策。公司女员工生育,不论第几孩,一岁以内每月发放1000元,一岁至六岁每月发放700元,六岁至十四岁每月发放500元。这笔钱直接打到女职工的工资卡上。男员工生孩子也享受同等补贴,但钱不给男员工,而是打到妻子的账户上。
这个补贴金额是如何得出的?吴志雄说,他是按照不同年龄段孩子一个月的生活费计算的,“不满一岁的小孩,一个月吃奶粉,穿尿不湿,1000块基本上够了。孩子越大吃的东西越便宜。”
这个思路和天门市卫健委不谋而合。汪会兵说,天门市卫健委在制定奖补政策时,依据的也是奶粉和尿不湿的成本,“我去超市问过,尿不湿就那些东西,但是不同品牌的奶粉价格差异非常大,我们参考的是国产奶粉里的中等价位。”
吴志雄的人事经理董琴有两个孩子,大的4岁,小的才9个月。现在,她一个月能拿到公司直补1700元,天门市的二孩补贴800元,合计2500元。而天门市平均月工资在4000元左右。
那么,这笔开销是一笔沉重的负担吗?
吴志雄给出的数字是,2022年至2024年,公司为此花了110万元。但2025年,这笔开销来到了每个月大约6万元。
“还没有到临界点,还在承受范围之内。”吴志雄说,“你不要只看到我的支出,我的收获是一支稳定的业务队伍。”
天门取得如此成绩,还有一个独特原因。
天门市劳动就业管理局局长卢亚雄介绍,服装电商行业是天门的主导产业,这是一个劳动密集型产业,目前吸纳了大约16万从业人员。这16万人以天门本地人为主,并且其中有大约10万人就是最近几年从外地回到天门的。
天门早年间纺纱业兴盛,有成衣制造的工业基础。改革开放之后,以此为业的天门人奔赴东部沿海省份发展,逐渐形成了在外创业、务工群体。最近几年,沿海地区产业政策调整,在外的天门籍从业人员迅速回流。卢亚雄说,回流的这10万从业人员绝大多数在45岁以下。
不过,目前尚无直接数据证明这一群体是天门近几年的生育主力军。
但这种情况不在少数。徐启迪在认识胡佩之前,就在东南沿海某省会城市经营一家服装网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期间,天门市净潭乡丰乐村一名汪姓村民,原来与丈夫也在外地开服装网店,怀上二孩之后她回到天门生活,目前二孩刚满月,“我们也领了12万元的住房认购券,正在商量回来买房定居的事。”
天门市干驿镇相亲角。(南方周末记者翟星理/图)
天门其实并不是最早出台生育奖补政策的地方。
自2013年年底单独二孩政策推出以来,中国人口政策不断调整。2016年全面二孩政策推行,2021年又放开了三孩。
三孩政策落地后的当年7月28日,四川省攀枝花市宣布,对按政策生育二、三孩的攀枝花户籍家庭,每孩每月发放500元育儿补贴金,直至3周岁。当时媒体报道称,攀枝花是全国首个生娃发钱的城市。
同一年,甘肃省临泽县、黑龙江省七台河市也出台类似政策。此后几年,北京、河北、浙江、河南、山东、湖南、重庆、内蒙古等地纷纷跟进,补贴力度也一再加码。
比如,内蒙古呼和浩特规定,生育一孩一次性发放1万元,生育二孩每年发放1万元,至孩子5周岁,生育三孩每年发放1万元,至孩子10周岁。
但从实际效果看,各地的政策效果不尽相同。
公开数据显示,最早出台政策的攀枝花,在2021—2024年间的年出生人口始终徘徊在七八千人左右,未有明显增长。长沙市也于2021年出台了政策。当年,长沙市人口出生率为8.53‰,此后三年的出生率都只有千分之七点多。
仅从出生率这一指标看,也有部分城市确有改善。
杭州、济南均于2023年1月起实施政策。2023年至2024年,杭州市常住人口出生率从6.7‰升至7.5‰,济南市申报出生率从7.6‰升至7.9‰。
相比之下,天门的成绩单相当亮眼。2024年,天门市出生人口数量7217人,同比增长17%,远高于全国5.8%的同比增幅。
如何评判一项生育政策的成效?
中国人口学会副会长、中南财经政法大学经济学院院长、人口与健康研究中心主任、教授石智雷去天门就奖补政策进行过实地调研。
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人口是关系社会发展的重大基础性问题,其内在机制复杂,涉及因素广泛,应加以综合讨论和研究,如果简单根据发布的人口增长相关数据来佐证生育补贴政策的积极效果,“这一推导过程的科学性有待确认”。
人口学研究一般倾向于先根据一地人口结构和生育率等指标去判断一地的人口趋势,在此基础上评判政策成效。
关于全国第七次人口普查数据,天门市统计局公布的结果只有常住人口一个指标,性别人数、分年龄段人数占比等人口结构指标均未公布。至于生育率,与出生率系两个不同的概念,且计算方式较为复杂,除有特殊要求外,统计部门一般不作测算。
这意味着,人口学者难以对天门的人口形势进行学术视角的评价。
石智雷还发现,天门市2024年新生人口虽有明显增加,结婚登记数却依旧持续走低。
根据官方数据,天门市2022年全市办理结婚登记4743件,2023年为4551件,2024年为3809件。
因此,石智雷对政策的刺激效果和新生人口数量增加的可持续性持谨慎态度,“人口变化有自身长周期规律。”他特别强调,“不针对任何特定地方政府。”
但天门市或许并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
汪会兵就表示:“人口工作是一门科学,不是凭想象做的,更不是你想生多少就生多少。”
不过,长期关注天门人口政策的黄冈师范学院副教授江砥对南方周末记者表示,虽然行政手段不能取代科学依据,但也不能因此否认天门在生育激励方面行政手段的可取之处,“(鼓励生育)已经上升到各单位一把手的主要任务之中,至少能最大限度地保证一些工作效果。”
以每月发放的育儿补贴为例,足额、及时发放这一看似简单的要求,实际上要涉及繁琐的跨部门协调。
“一项好的政策出台,群众可能只信50%,开始执行了,群众信80%,钱到手,就100%信了。”在基层工作多年的汪会兵说。
石智雷也认为,天门市将人口问题提升到了地方发展战略层面,“一把手亲自抓,分管领导具体抓,让生养孩子得到社会的真心认可与支持。”
外界普遍担忧的另一个问题是,天门市强力的财政补贴策略能否持续。
根据测算,预计天门市2024年至2026年投入3亿多元用于鼓励生育。汪会兵说,以2025年为例,预计投入的财政资金约为6500万元,预计一般公共预算收入为33.6亿元,6500万元的财政预算占比约为1.93%,“在承受范围之内”。
汪会兵反复解释,其实天门的“野心”没有那么大,“市委领导也很清楚,人口工作只有起点,没有终点,我们现阶段做的是抛砖引玉的工作。”
一地的党委、政府班子如何处理上一届班子主推的政策,是一道微妙的选择题。是否给将来的“新官”留“旧账”,也考验着当届班子的执政智慧。
天门现行的奖补政策,只执行至2027年5月1日。汪会兵解释,即便政策到期作废,2027年5月1日当天出生的新生儿,也能享受三年的奖补政策,因此政策最久可执行至2030年5月1日。
尽管前路漫漫,汪会兵还是对天门人口工作的一些成效感到欣喜。
他了解到,遍布天门的公益红娘,今年成绩斐然,全市范围内介绍相亲后确立恋爱关系的,就有三四百对了,“我们在为天门埋下一粒种子”。
南方周末记者 翟星理 南方周末实习生 邓姝泰
责编 钱炜
更新时间:2025-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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