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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元丰二年(1079),黄庭坚已在国子监任上工作六年了。熙宁五年(1072),他参与了京城教育系统事业单位的考试(诏举四京学官),名列优秀,被分配到作为陪都的“北京”——大名府(今河北省大名县)的国子监任教授。虽然名字里也带一个“京”字,大名府显然不能与东京开封府相比:直到庆历二年(1042),大名府才由当时的宰相吕夷简以宋真宗曾在此驻跸、亲讨契丹为由,提请升格为北京。短短三十年的时间,不足以使大名府沉淀出一国之都的底蕴,它的存在更多是为了表现北宋向北防御的姿态,因此大多数对标京城配置而设立的机构都没那么重要——国子监无疑属于此类。黄庭坚来到大名府后,日子便过得无比清闲,刚上任的第一年甚至还试图“仰卧起坐”:主张考试学生时应“以至公慎密为主,以礼待士为次”“所出题虽自有意义,亦不必纯取合己意者”,也就是作为考官不能过于以自己的标准判断考生答案的价值。不过,之后的几年他便一路躺平,在与友人的诗文唱和中吐槽“六年国子无寸功”。平静的生活之余,他开始广泛交友,其中便有神交已久的苏轼;同时也经常写诗,与昔日的亲友唱和为乐。这些诗文多与风花雪月的生活情趣为主。在与一位族弟的诗文唱和中,还悍然拉踩了两个节气的代表饮料:“未知东郭清明酒,何似西窗谷雨茶。”
谷雨,一年中的第六个节气,春日里最后一个节气。经历了雨水的启沃、惊蛰的觉醒、清明的丰润,谷雨作为春日的终章,将一切推向极盛。春日将尽,还能留下一丝春意的,大约也只有新芽中飘出的一缕茶香。但是,谷雨的意义不止于此。在这个暮春时节,看似温吞的雨丝下,依旧能找寻到生生不息的力量。
谷雨节气AI生成图
据传,“谷雨”这个名字的由来,与仓颉造字有关。《淮南子》记载:“昔者仓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也就是当仓颉第一次创造出文字时,天上开始下小米,夜里隐隐听到鬼魂的哭泣。为了纪念这一天,古人便将这天命名为“谷雨”。这种说法当然值得商榷,作为节气,谷雨的确定需要经历严谨的天文测算,而不是一个既定的日期,若要因为一个传说便以此命名,未免容易引起误会。
仓颉画像。来源/(明)朱天然《历代古人像赞》,藏/台北故宫博物院
“谷雨”的得名,多半与农事活动、农业生产有关。在这段时间,黄河中下游的土壤已彻底解冻,地气升腾,《月令》中谓之“时雨将降,下水上腾”。此时降雨量显著增加,气温也趋于平稳,各类农作物基本可以进行种植。江南水田里,农夫躬身插秧,稻种浸透雨水;北方旱地中,犁铧翻起湿润的泥土,黍、粟、豆等作物次第入土。“谷雨”二字,表达的便是农事劳作中风调雨顺的祈愿与万物丰收的期待。元人吴澄所撰《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便言“今又雨其谷于水也”,也就是此时有充沛的雨水浇灌谷物,应当及时完成播种工作。
虽然“谷雨”的名称还是与农业有关,不过在民间,谷雨依旧与仓颉造字的传说紧密相连。时至今日,陕西省部分地区依旧存在完整的谷雨祭祀仓颉的仪式,以此感谢这位对中华文明做出重大贡献的先祖。联合国也将每年的“谷雨”定为六大工作语言之一——中文的纪念日。在这一天,联合国会展出用中文做成的联合国标志,并由官员用中文致辞,同时还会开展一系列文化交流活动,比如2023年中文日,著名科幻作家刘慈欣便应邀前去联合国,与一众科幻爱好者展开交流。
除了祭祀仓颉,谷雨另一项重要活动要属品茶了。与其他农作物不同,茶叶需要选取茶树每年的新芽采摘,因此是在春天收获的。茶叶的采摘不能太早,太早新芽尚未充分展开,所积聚的营养物质不足,茶味寡淡;也不能太迟,太迟叶子长老,叶片变厚,只剩苦涩粗粝味了。多年的经验积累使人们发现,在清明和谷雨这两个节气时采摘的茶叶,味道最好,因此清明到谷雨这一段时间是新茶集中采摘上市的时间。两个节气时采摘的茶叶风味也各有不同:清明前后采摘的茶叶,叶质细嫩,气味清冽,被称为“明前茶”;谷雨时采摘的茶叶,则多几分丰盈的底气,被称为“雨前茶”。
“雨前茶”AI生成图
虽然“明前茶”因其珍稀,价格往往较高,有“明前茶,贵如金”的说法,但“雨前茶”因香味醇厚、茶汤馥郁,依旧受到人们喜爱。就连平日喜欢饮酒的文人墨客到了谷雨这天,也把酒瓶收起,认真摆出茶壶,泡一杯谷雨茶,消磨最后的春日时光。
二月山家谷雨天,半坡芳茗露华鲜。
春醒酒病兼消渴,惜取新芽旋摘煎。
写下这首诗的陆希声曾是大唐宰相。然而,随着朝廷与陇右节度使李茂贞的矛盾越来越尖锐,连续三位宰相在与李茂贞的战事中被杀,甚至连京城也一度沦陷。陆希声为躲避战乱辞职隐居。即便处于王朝末世,大唐诗人与别的朝代仍是不同的。大约是目睹过王朝极盛的模样,被迫退隐的陆希声对世事的不平只能趁宿酒未醒时,在诗中题上寥寥几笔,精心摘下谷雨新茶,在沏出醇厚深远的茶香中,与垂垂老矣的大唐王朝进行最后的对话。
纵使大唐没能逃离灭亡的命运,但后世依然存留着大唐身影。三省六部制奠定了中央集权的精密框架,科举制打破门阀垄断,为后世文官体系注入流动的生机。黄巢之火烧尽长安城,但《唐律疏议》的条文仍在南宋法典中延续;节度使的骄横促使后世重新思考文臣和武将、中央与地方的平衡,科举的公平性直至清末仍被奉为圭臬。站在王朝的末尾回望,滋味或许微苦,却足够回味悠长。
一个王朝如此,人的一生亦如是,经过三春鲜花着锦的辉煌,走进百花凋敝的暮春,仍可如一盏谷雨茶一般醇厚馥郁。在年轻的黄庭坚眼里,元丰二年只是漫长平静的国子监生涯里平平无奇的一笔;而在另一位年逾花甲的老人眼中,这一年却是自己历经仕途、两度浮沉后的沉淀。熙宁九年(1076),复出担任宰相的王安石已不再有当年的锐气。自己领导的变法派不再是一个目标一致的集体,变法变得阻力重重;自己最为看重的长子王雱也在这一年去世。多重打击下,王安石向皇帝坚决请辞,回到了自己心向往之的江宁府。他于钟山脚下建造了“半山园”,过上了“而我官闲幸无事,北窗枕簟风泠泠”的归隐生活。千帆过尽后,他的人生在暮年焕发出别样的神采。在半山园中,他终于脱下为官时作为政治家的枷锁,像普通文士一般,亲历躬耕,治学著书,广泛交友,甚至与曾政见不合的苏轼有了超出年龄和俗世之外的友谊。在苏轼身陷“乌台诗案”时,已经归隐的王安石出言劝说宋神宗:“岂有圣世而杀才士者乎?”时人皆以为苏轼最后能保住性命,“以公一言而决”。元丰七年(1084),结束黄州贬谪生活的苏轼乘船路过江宁,王安石特意穿着粗衣、骑着毛驴去迎接,苏轼亦“不冠而迎”,二人穿着随意的服装,却只笑言:“礼岂为我辈设哉!”
王安石画像
于王安石而言,最后几年隐居江宁的时光,似乎终于沉淀出了人生的本味。正如他在元丰二年时写下的小诗:
水满陂塘谷雨篝,漫移蔬果亦多收。
神林处处传箫鼓,共赏元丰第二秋。
经历过谷雨时节“水满陂塘”的时气与燃篝劳作的忙碌,即便是随便种植的瓜果,也有丰厚的收成。站在收获的季节回望,或许仍会想起曾经的变法风云、庙堂荣辱,却皆已沉淀为“北窗枕簟”下的茶香与书韵,愈发清远甘醇。
新中国成立后,谷雨时节的沉淀转换为喷薄而出的力量。1966年4月20日,谷雨。河南林县红旗渠通水典礼上,十万民众望着汩汩清流穿过太行山的悬崖绝壁,欢呼声震彻山谷。林县自古饱受干旱之苦,传言“光岭秃山头,水缺贵如油”。1959年,面对持续干旱与饥荒,县委书记杨贵提出“引漳入林”计划,誓言“宁可苦干,不可苦熬”。工程于1960年正式动工,至1966年竣工。彼时国家工业基础薄弱,物资与技术双重匮乏。而太行山地质以石灰岩、石英岩为主,硬度达7级以上,施工难度极大。村民们以“蚂蚁啃骨头”的方式,最终凿通211个隧洞、架设152座渡槽,修成了总干渠长达70.6公里、支渠覆盖全县9镇14乡的“人工天河”红旗渠,创造了“劈开太行山,漳河穿山来”的奇迹,彻底终结了林县“十年九旱”的历史。
红旗渠。摄影/白跃英,来源/图虫创意
从仓颉造字的文化滋润,到红旗渠劈开太行的十年鏖战,历史总在谷雨时节演绎沉淀后的馥郁香醇。谷雨之雨,从不喧嚣,却以绵密之力叩响大地;人生之春,未必绚烂,但以深耕之志静待夏荫。当渠水穿山而过,当茶香漫过书案,我们终将懂得——所谓“雨生百谷”,不仅是自然的馈赠,更是对时间与生命的深刻隐喻:唯有深埋于时光的沉淀,方能酿就回味悠长的芬芳。
编辑:周斌 詹茜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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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0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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