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的年末,我从湖北乘高铁去了一趟江苏常州。
抵达常州高铁站,我匆匆走出站口,仰望常州的天空,呼吸常州的空气,又目视着常州街道上的车水马龙,开始与常州进行一次面对面的亲密接触。尽管此次邀请我前来常州参加文旅活动的承办方将派车来接站,我却情不自禁拨通了在常州的一位朋友的电话,请他派来一辆小车来接我,我想利用当日下午这个小半天空隙,去寻觅苏东坡人生最后落脚的地方。
苏东坡并不是常州人,但却曾经是来过常州多次的“过客”。
尽管他生前极喜欢常州,也曾计划在常州买地安居生活,但他的这个愿望却始终没有实现。苏东坡出生在四川眉州,一生漂泊浪迹的地方甚多,常州是他曾经的漂泊浪迹地之一。而在苏东坡从海南儋州的最后归途中,苏东坡竟在常州落脚休憩刚过月余便不幸永别了人世,常州也就成了苏东坡的人生终极之地。按照苏东坡生前与弟弟苏辙早年有过的约定,他最后又被远送到河南平顶山的郏县安葬。2023年的清明,我曾应朋友的邀约驱车千里远赴河南平顶山的郏县凭吊,朝发暮至,终于寻访到了苏东坡的安息之地。那里后来还安葬了他的弟弟苏辙,兄弟俩走完人生旅途都没有叶落归根,没有回到他们的老家四川眉州,他们却按生前相约安息在郏县一片貌似四川眉州老家的山野。因其兄弟俩都安息在郏县的“小峨眉”,苏家后辈又为他们的父亲苏洵在这兄弟俩的墓地之间修了一座衣冠冢,也就有了后来将“小峨眉”这处三苏安息之地称为三苏坟一说,整个园子也就被称为“三苏园”了。眼下的常州,便是苏东坡当年从海南儋州接旨北上汴京(今河南开封)、准备再次高就时的途经之地,可惜他在常州不幸染疾而撒手人寰。那年月,没有高铁、飞机,没有高速公路,也没有汽车诞生,在江苏常州与河南郏县之间,我不知道是怎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苏东坡的遗体运到了他生前选择百年后的安息之地。苏东坡的生前,仕途跌宕起伏,人生浪迹天南地北,生后竟也颠簸千里之遥,才在郏县的这一片山野归于尘土。
在常州北站出站口候车的地方,我一坐上朋友开来的车子就向苏东坡当年的终老之所赶去。冬日的常州,难得有如此明媚的阳光,将常州城照得暖意融融。约半小时许,终于来到常州天宁区延陵西路前后北岸历史文化街区,便舍车驻足,打量起这片与苏东坡有历史渊源的园子来。左边是一片参天树木,林下十分幽静,中间是充满诗意的青果巷,右边便是一片老宅,里面的院落关门闭户,被告示正在维修之中,前北岸80号的这个被如今称为藤花旧馆的庭院就是苏东坡最后匆匆离去的终老之地,门牌下面还挂上了“苏东坡纪念馆”的牌匾。我默默垂立于此,目视着这片静穆的院落,透过栅栏空隙还可看到里面的翠竹、紫藤、海棠、古井和苏东坡的一座铜质坐像。
听说这庭院的内墙上还刻写着苏东坡两次上表皇帝的文字,一则是《乞常州居住表》,另一则是《再祈常州居住表》,尽管眼下被院墙阻隔无法看见,但因此前曾多次读过这两则文字,对苏东坡写这两则文字的背景有所了解。本来,早于1071年,苏东坡就在上任杭州通判时第一次从运河途经过常州,这也是他第一次领略到江南的常州之美。他曾经深情地为常州写道:“多谢残灯不嫌客,孤舟一夜许相依。”说起来,苏东坡写这两则文字,又与他遭贬湖北的黄州有些关联。元丰七年,也就是1084年,苏东坡在被贬黄州四年有余后,他接到朝廷圣旨需移居河南的汝州,且仍须被“监视居住”,当辗转途经金陵(今南京)时,幼子不幸夭折,苏东坡在焦急之中便向皇帝写了这篇《乞常州居住表》,期盼能就近在常州安居,遗憾的是这篇《乞常州居住表》并没有被送到皇帝阅到,于是才有了后来的《再祈常州居住表》。可见,苏东坡与常州确实有一言难尽的不解之缘。尽管苏东坡最终并没有在常州安居下来,但从1071年首次途经常州起,到1101年病逝于常州,他累计常州之行却多达14次,可见其对常州的“生死相依”。
伫立在藤花旧馆关闭的大门前,我试图寻觅当年苏东坡在这里行走、安歇的身影。苏东坡已经远去,常州自然也就是苏东坡人生的最后一段旅途,苏东坡最后的人生留在了常州,常州也将最后的苏东坡拥入了自己的怀中。一位土生土长的常州长者看着我在这里似在怀念远行的苏东坡,便走在我的身旁,主动跟我介绍,他本人就住在这片老宅的旁边,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他还是附近工厂的工人,对这栋老宅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记忆犹新,这栋老宅也就是苏东坡离去的地方。他还绘声绘色跟我讲述了这栋老宅、这片院落在他记忆中不同年代的模样,可见苏东坡在常州人家中的印象之深。
苏东坡的这一生,自出生四川眉州后的孩童时代就饱读诗书,博闻强识,才华横溢,进入仕途后恪尽职守,敢作敢为,他一步一步成长为地方通判、知州,还荣升过朝廷高官,又常常因政见不合而遭到贬谪、流放,在历经一次次跌倒和折磨后,他确实渴望安逸和宁静,他不愿意随波逐流,也不甘于自我沉沦。
他浪迹大江南北,广交各地朋友,落难而不沮丧,跌倒而无怨无悔。1079年至1084年,他因“乌台诗案”致祸身陷牢狱之灾,竟然在当年京城汴梁(今河南开封)御史台的大狱里被关了145天,继而又被贬谪黄州长达4年零4个月之长。1093年,朝廷新党再度执政,他又因“讥刺先朝”之罪,被贬到岭南惠州。1097年,年已62岁的苏东坡又被从惠州发配到荒凉的海南儋州,他满以为再也回不了内地,也就作了准备归葬海南儋州那片莽荒之地。他甚至在《自题金山画像》回顾并“自嘲”自己的一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可见,黄州、惠州、儋州作为他仕途贬谪的三处地方,在他的人生旅途中印迹之深。黄州与鄂州隔江而望,苏东坡被贬谪黄州4年余,也常常来鄂州游历自慰。鄂州自然也与苏东坡之间流传了不少故事。当然,苏东坡在行将结束黄州的贬期时,也曾写过《满庭芳 · 归去来兮》一词,深深表达过他对黄州及诸友的感激和慰勉之情。如今,黄州与鄂州过往极为便利,两地之间也像武汉一样早有“一桥飞架南北”,我就常常到黄州游历赤壁、遗爱湖等东坡遗迹之地。黄州还复修了东坡雪堂,修缮了安国禅寺等古建筑,尤在遗爱湖打造东坡文化主题取得了显著成功。苏东坡在离开黄州若干年后,又被贬谪到岭南惠州,一次比一次偏远落寞,但他生性坚强豁达,居然还能写出“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的诗句向世人传递自己的达观。难怪有人说,苏东坡“在最低的境遇,活出了最高的境界”。他在儋州艰辛度日,虽然完全不抱冲出樊笼的奢望,可命运却又偏偏又让他时来运转。1101年,他竟然在颠沛流离的海南儋州接到了朝廷重新让他北上高就的喜讯。得知苏东坡将从海南儋州启程,苏东坡的弟子秦观连忙从大陆这边的广东沿海坐船过海迎接。苏东坡在海南见到久别的秦观,分外喜悦,不料秦观在海南那边就不幸匆匆永别。苏东坡从海南北归京城升迁,消息自然传遍了朝野,有的为他感到万分庆幸,也有的为他感到万分惊恐。
只可惜,苏东坡一路风餐露宿,途经湖南永州,转道常州时不幸染上了重疾却再也扛不住了。66岁的苏东坡,就此在常州结束了自己的人生旅途。过往常州,奔往常州,如今又倒在了常州。苏东坡与常州一次次结缘,又一次次在常州悄然离去,而这一次,他在远离后便再也没有回来。
伫立在常州藤花旧馆门前,回眸苏东坡曲曲折折的仕途,感慨良多。命运多舛的苏东坡自44岁即因“乌台诗案”被贬至黄州,后又起起落落,无论是贬谪黄州,或流放惠州,还是发配儋州,苏东坡都品尝了人生的悲凉,尤其是人往“下”走之时,诸多朋友都不敢与他来往,唯恐受到牵连,乃至没有一个亲友写信或回信向他表示安慰,即便是他主动写信给自己的亲友,也几乎没有亲友向他回复。苏东坡这一辈子交往了众多朋友,但也遇到了诸多小人,有些小人还曾经是他的“朋友”,后来却对苏东坡屡屡痛下毒手。不是苏东坡识人迟钝,没有城府,而是他的眼里满是好人。譬如章惇,当年曾与苏东坡煮酒论诗,过从甚密,即便在苏东坡因“乌台诗案”被囚京城御史台时,章惇还利用自己做朝廷丞相的地位鼎力相救。苏东坡在被贬黄州期间,曾致信章惇表达感念。可后来,章惇却像“变脸”之人,加入了陷害苏东坡的阵营。苏东坡后来被贬惠州,又被贬儋州,章惇都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人生有时恰如戏剧情节,章惇后来也因罪遭遇流放,而苏东坡却在海南儋州历经苦难迎来了东山再起的曙光,他在赴京北归途中,居然有一批失联多年的所谓朋友又通过书信等方式向他示好,乃至章惇的儿子也向他企图冰释前嫌,祈盼苏东坡东山再起之时给予关照。苏东坡是达观之辈,即便在落难海南数年重获任用的艰辛归途中,竟还心怀慈悲,不计前嫌,用书信回复并奉劝章惇之子不要有此隐忧,可见苏东坡豁达的人生雅量之大。苏东坡在仕途上一次次跌倒,又一次次坚强地站立起来,其间有一批有识之士为他吁请呵护,也有诸如章惇、舒亶、李定、沈括等一群小人对他恶意陷害,苏东坡自然也在宦海沉浮中饱尝到了人性的险恶。
可惜的是,苏东坡于1101年辞别儋州、脱离苦海之时,最终倒在了北归途中的常州,常州也就成了苏东坡人生旅途的终点。苏东坡的一生也就这么过了,常州也就成了苏东坡人生的最后驿站。
本文作者庞良君:现供职于湖北省鄂州市委宣传部。第四届湖北省作家协会理事,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在《湖北日报》《芳草》《长江文艺》《长江日报》《长江丛刊》《诗歌报》《杂文报》《中国文化报》《中国旅游报》等全国100多家报刊发表诗歌800多首、散文300多篇,随笔、报告文学、文学评论200多篇。已出版诗集《母亲河》、散文集《山外山札记》等6部。
更新时间:2025-0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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