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者传写因为分散各地,各自为政,再加“写书”者的主客观条件千差万别,因而不可避免产生两大问题:一是作品复制的差错率特别高,二是违规或不规范现象特别多。一般说,作品凡经传写,必有错讹;传写越久,错讹越多。从传写渠道得来的文本,合格者少,多数存在问题,或问题严重。这样的文本不经校雠,人们不敢放心使用。这两大问题,靠传写自身是无法解决的,非靠校雠不可。校雠的作用,一是纠错,二是规范。纠错,是纠正篇章、卷次、文字等方面的种种差错,并考定作者,鉴别作品真伪。规范,是在纠错的基础上,使目录、标题、卷面版式等都符合流通规范的要求。凡校雠,都是在旧文本基础上通过纠错与规范这两种机制,或恢复作者文本的原貌,或校成新的文本。校雠产生的合格文本,它们流布到社会上,对传写活动的最大影响是以这新的合格文本,取代不合格的旧文本,重新成为公众“写书”的对象,进而消除或减少流通领域乱象,恢复流通正常秩序。所以,读者传写离不开校雠;离开了校雠,流通领域必定乱象丛生。
汉代以来,读者传写所以成为公众传播的主渠道,其中一个不可或缺的原因就是坚持与校雠相结合,结果促使我国校雠学迅速兴起,并迅速发展。所以胡适曾说:“校勘之学起于文件传写的不易避免错误。”[1]校雠,或称校勘,就是通常所说校书。但是,不可将古代的校雠与今天所说“校对”视为等同。随着读者传写的规模不断扩大,与此相适应,在全国范围逐渐形成了多元化校书的格局,这就是官府藏书机构校书,民间藏书家校书,以及学者校书等。这样的多元化校书,目的与作用不尽相同,最终都为公众“写书”提供新的合格文本,从而消除或减少流通领域的乱象,恢复正常流通秩序。
先看官府藏书机构从事校书。西汉与东汉的官府藏书机构,本来分别设于各部门。到东汉后期,为整合分散的藏书机构而设置秘书监,总揽朝廷藏书事宜。东汉桓帝延熹二年(159),“始置秘书监一人,掌典图书、古今文字考合同异。”[2]以后经魏晋至隋唐,秘书监(省)一直是国家最高藏书机构。最初,东汉桓帝时规定秘书监的任务,一是“掌典图书”,此为藏书;另一是“古今文字考合异同”,此为校书。这两大任务,为后世秘书监(省)完全继承。汉以后的官志记秘书监(省)有校书郎若干人,专职从事校书[3]。那么,秘书监作为国家最高藏书机构,为何成为国家最重要校书机构呢?这是因为秘书监的书籍主要来自传写渠道。凡从传写渠道得来的文本,必定合格的少,差错与问题很多;不经校雠,不可放心使用。因此,秘书监不得不将源于传写渠道的文本,经校书郎校雠后,再将这校本在自己作坊中制成新书,才能供藏书之用。秘书监作为藏书机构为何必须校书?原因就在读者传写无所不在;秘书监若不校书,几乎就是无书可藏。一般说,秘书监的校书水平较高,他们校定的文本流布到社会上,大都成为人们争相传写复制的对象。
再看藏书家从事校书。藏书家都热衷于书籍与文化,有些还是学者,他们常常亲自校书。例如曹曾,字伯山,山东济阴(今山东定陶一带)人。[4]王嘉《拾遗记》卷六记曹曾:“天下名书,上古以来,文篆讹落者,曾皆刊正,垂万余卷。”[5]一生校书“万余卷”的曹曾是经学家,随欧阳歙学《尚书》。欧阳歙死于东汉初年,据此推测,曹曾大概是东汉前期人。经学家郑玄是东汉后期重要藏书家。他临终前在给儿子信中说:“末所愤愤者,徒以亡亲坟垄未成,所好群书率皆腐敝,不得于礼堂写定,传与其人。日西方暮,其可图乎!”[6]“写定”,就是校定。郑玄把“亡亲坟垄未成”与群书“不得于礼堂写定”并列作为临终遗恨,可见他对藏书校雠的重视。汉以后的藏书家,他们校书比汉代藏书家更多、更常见。
民间学者校书,西汉就有,东汉更多。学者笺注古书,必将文本重新校定。像郑玄笺注《周易》《尚书》《毛诗》《周礼》《仪礼》《礼记》《论语》《孝经》等,这些经籍文本都经他重新校定。此外,马融、何休、高诱等笺注古书,都将文本重新校定。著名学者校定的文本,在读书界享有很高声誉,最受“写书”者的重视与关注。
东汉末年刊刻熹平石经,其目的是校雠,实际作用也是校雠。石经刊刻经过见《后汉书·蔡邕列传》:“以经籍去圣久远,文字多谬,俗儒穿凿,疑误后学,熹平四年(175),乃与五官中郎将堂谿典、光禄大夫杨赐,谏议大夫马日磾、议郎张驯、韩说、太史令单飏等,奏求正定六经文字。灵帝许之,邕乃自书丹于碑,使工镌刻立于太学门外。于是后儒晚学咸取正焉。及碑始立,其观视及摹写者,车乘日千余两,填塞街陌。”[7]据考,熹平石经凡七经,即《易》《书》《诗》《仪礼》《春秋》《公羊传》《论语》。有人以为,熹平石经的作用是将七经公诸于世,事实并非如此。七经属今文,西汉已经立于学官(《论语》除外),说明西汉时早已有定本传于世。这七经若通过熹平石经才公诸于世,时间就太晚了。刊刻熹平石经,目的是“正定六经文字”。经籍流通,通常靠弟子传写老师之书。所谓“文字多谬,俗儒穿凿,疑误后学”,这“俗儒”指经师。弟子传写经师之书,差错难以完全避免。经籍文字的差错因为事关政治,故而熹平石经以刻石方式向公众颁布标准文本,以供人们校订之用。“后儒晚学咸取正焉”,就是人们按石经文本各自校订文字。可见,刊刻熹平石经的目的及其作用都是校雠。
读者传写作为书籍流通的主渠道或主要方式,一方面,它因为分散各地,各自为政,很容易产生错讹、违规等种种负面现象;另一方面,读者传写内部又存在一种自我约束、自我规范的自律机制,它源于士大夫的文化情结。士人在观念上崇尚文化,重视文化价值,故而容易懂得作者文本与名家校本的重要性。毫无疑问,读者中多数人不具有亲自校书的能力。但是,他们“写书”时只要懂得作者文本或名家校本的价值,各自为政的读者传写就不至于出现不可收拾的大问题。像《古文尚书》在西汉由孔安国校定后,经民间传承到东汉,先有贾逵为之作训诂,以后又有“马融作传,郑玄注解”,[8]这样从西汉到东汉在民间传承了二三百年的《古文尚书》,辗转于数代人之手,或为学者,或为普通读者,可是流通始终有序,就是因为传承者与“写书”者都知道以孔安国校本为准。社会上各类读者因为观念上崇尚文化与文化价值,所以“写书”时无不倾心追求名家校本与作者文本。他们这样做,对书籍流通来说,则成为可能避免无序与混乱,从而得以健康发展的一种保证。再者,士人以道德为重,无不重视以维护著作权为宗旨的道德准则。凡校书,必考定作者,鉴别作品真伪。读书界始终坚持反对剽窃、篡改、假冒等违规行为。这样在道德领域筑起维护著作权的铜墙铁壁,再加读书界倾心追求作者文本或名家校本,两者结合就在读者传写内部,形成一种自己纠正差错、自己制约违规的机制,这就是自律机制。因此,各自为政的读者传写,看似无有管束,经常产生错讹、违规等种种负面现象但由于内部存在一种自律机制,不断制约违规,不断纠正差错,所以虽有乱象而不至于酿成天下大乱,出了问题也是可以解决的。再从校雠方面看,一方面,倾心追求作者文本与名家校本,成为读书界具有标志性的一种文化特征;另一方面,通过多元化校雠产生新的合格校本,不断成为读书界新的追求对象。如此循环往复,促使书籍流通跟随学术进步的步伐,不断从无序回归有序,不断从不规范回归规范。
从维护流通秩序的要求看,不可不注意《别录》《七略》《汉书·艺文志》等校雠学著作的作用。这是因为,面对无数作品及其作者,即使最博学的学者也是难以掌握作者文本与名家校本的全部资料。而《别录》《七略》《汉书·艺文志》等校雠学著作可以在这方面为人们提供可靠的信息与资料,诸如书名、篇名、篇数(卷数)、篇章次序,还有作者(包括校者、注者、编纂者等)姓名、郡望、履历,以及其它有关资料。人们根据校雠学著作的这些资料,再对照书中序、跋、目录、卷次、篇章等,就能比较正确地判断是否是名家校本或作者文本。从社会上看,不合格的写本肯定很多。离开了校雠学著作的指引与帮助,人们很难完全识别写本的真伪或残缺,随时都可能落入不良写本的陷阱。故而《别录》《七略》《汉书·艺文志》等成为读书界必备之书,成为士人必读之书。东汉高诱《吕氏春秋·序》称:“著在《录》《略》。”[9]高诱《淮南子·序》又称:“光禄大夫刘向校定撰具,名之《淮南》。”[10]从高诱这种口气,可知选择读本必以《别录》《七略》为据,这也成为读书界一种共同看法。
注释
[1] 胡适《元典章校补释例序》,陈垣《校勘学释例》,中华书局2004年版,《元典章校补释例序》第1页。
[2] 《文献通考》卷56“秘书监”条,见(宋)马端临著《文献通考》,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1661页。亦见《后汉书·孝桓帝纪》与《后汉书·百官志二》注。
[3] 如《隋书·百官志》载北魏、北齐、隋代的秘书省有校书郎十二人:“后齐制官,多循后魏……秘书省,典司经籍。监、丞各一人,郎中四人,校书郎十二人,正字四人。” “(隋)秘书省,监、丞各一人,郎四人,校书郎十二人。”(《隋书》卷27,卷28) 《旧唐书》卷43《职官二》载唐代秘书省有校书郎八人,著作局有校书郎二人:“秘书省……校书郎八人,正九品上。……著作局……校书郎二人,正九品上。”
[4] 《后汉书》卷79上《儒林列传上》:“济阴曹曾字伯山。”
[5] (晋)王嘉撰,(梁)萧绮录,齐治平校注:《拾遗记校注》,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157页。
[6] 《后汉书》卷35《张曹郑列传》。
[7] 《后汉书》卷60下。
[8]《后汉书》卷79上《儒林列传上》:“扶风杜林传《古文尚书》,林同郡贾逵为之作训,马融作传,郑玄注解,由是《古文尚书》遂显于世。”
[9] 陈奇猷校释《吕氏春秋新校释》,中华书局2002年版,《吕氏春秋序》第2页。
[10]何宁《淮南子集释》,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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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刘光裕(1936—2024),江苏武进人。1959年毕业于山东大学中文系,留校执教。1970年,借调至山东省委宣传部工作。1973年,回到山东大学,任《文史哲》编辑部副主任,全权负责复刊等事务。1975年初,重回山东省委宣传部。1978年,任山东省委宣传部理论研究室副主任。1979年夏,再次回到山东大学,出任《文史哲》编辑部主任。在他主持刊物期间,《文史哲》的发行量跃居全国同类刊物之首。1984年冬,他辞去行政职务,回中文系教书。1996年退休。刘光裕先生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国内知名的、具有广泛影响的编辑学专家和出版史名家。他关于编辑概念的论述引发学界广泛关注与长期讨论;他是《中国出版通史》的发起人;他的中国古代出版史研究具有开创性,在出版史学界产生强烈反响。在经学、柳宗元研究、汉字文化等领域,刘光裕先生的研究也产生过重要影响。半个多世纪的学术生涯中,刘光裕先生出版了《编辑学论稿》(山东教育出版社,1989年);《柳宗元新传》(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年。中国书籍出版社2017年再版);《编辑学理论研究》(山东教育出版社,1995年);《历史与文化论集》(中国文学出版社,2004年);《先秦两汉出版史论》(齐鲁书社,2016年);《蔡伦造纸与纸的早期应用》(齐鲁书社,2021年)等著作,发表学术论文百余篇。其中数篇文章被《新华文摘》、人大复印资料全文转载。刘光裕先生两度主持《文史哲》的工作,对《文史哲》的发展做出过重要而突出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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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1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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