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成林:楚帛书背后的人和事

#秋日生活打卡季#2025年5月18日,在外漂泊79年的长沙子弹库楚帛书第二卷《五行令》和第三卷《攻守占》重回祖国怀抱,这是国际合作追索返还流失文物的一次成功实践,引起了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2025年10月13日,回归的楚帛书回到了它的出土地湖南长沙,正式入藏湖南博物院。许多媒体朋友向我约稿,希望介绍一下楚帛书的相关情况。其实关于楚帛书的介绍已有不少,内容涉及楚帛书的出土、流传、研究和追索等方方面面,重复介绍意义不大,因此我想谈一下我了解到的与楚帛书有关的人和事。

一 长沙“土夫子”与楚帛书的出土

在中国考古界,长沙“土夫子”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也可以说是湖南考古的一个特色。据湖南考古界的老前辈回忆,“土夫子”本来是长沙对卖黄泥为生者的俗称,后来以此戏称盗墓者。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长沙城,煤已经成为居民的主要燃料。无论做煤球还是煤饼,都需要黄泥做黏合剂,于是就出现了一批以卖黄泥为生的人。这些人数量不多,基本上都是一些出身贫贱、没有文化的社会底层。和煤用的黄泥要求粘性强、泥质纯净。长沙附近的土一般都是带有白色蠕虫状斑纹的第四纪网纹红土(土夫子形象地称为“蛀荚子土”或者“老土”),杂质较多,颗粒较粗,并不合用。

长沙城自战国建城以来,历经2000多年,城市中心几乎都在今五一广场一带,基本没有发生过变动。长沙除老城区以外,四周都是低矮的丘陵,历朝历代的古墓都分布在这里(图一)。

图一 长沙楚汉墓葬分布示意图

古人对墓葬非常重视,墓葬的填土一般都经过加工,尤其是战国两汉时期土坑墓的填土,土质细腻(土夫子形象地称为“洗沙土”),于是成为土夫子的首选。(无独有偶的是,2005年前后我在临澧九里开展楚墓的调查工作。烟花爆竹是临澧的支柱产业,烟花爆竹的封装也需要泥土,当地的一些小作坊也是直接挖取九里楚墓的填土来用,后来临澧文物部门花了很大的精力才制止了这种行为。)在挖黄泥的过程中,自然会发现一些古墓葬的随葬器物。最开始他们可能是偶然将这些东西拿到收荒货或收古董的那里换得一点钱,慢慢地他们发现这比卖黄泥还挣钱,于是他们便不以卖黄泥来谋生,而以盗掘古墓为职业。这样在长沙就出现了一批全国闻名的“土夫子”。后来不仅是收古玩珠宝的小商贩与他们常来常往,一些有名的古董商也成了“土夫子”的大主顾。古董商在收买文物的过程中,会给土夫子传授一些文物知识。他们互相勾结,更加助长了盗掘古墓之歪风,致使建国前长沙的古墓遭受严重破坏。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金陵大学教授商承祚在长沙看到并购买了许多盗掘出土的文物,撰写了《长沙古物闻见记》、《续记》(商先生当时在长沙购买的文物许多至今还收藏在南京大学博物馆)。楚帛书就是1942年土夫子在长沙旧城东郊子弹库盗掘出土的,最开始是被古玩商唐鉴泉所得,1943年蔡季襄又花了三千元从唐鉴泉手中买入,1948年在上海被美国人柯强骗走,流失到美国。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政府对“土夫子”采取了宽大和利用的政策。1951年10月,成立刚满一年的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派遣发掘团到长沙开展考古发掘工作,这是湖南省第一次科学考古发掘工作。由于土夫子熟悉长沙地区古墓的情况,发掘队于是聘请了一些土夫子参与发掘。通过此次发掘,这批土夫子见识了如何科学地开展古墓的发掘工作,为他们以后从事考古工作打下了一定的基础;1953年1月,湖南省成立“湖南省文物清理工作队”(隶属于湖南文物管理委员会),开始组建本省的考古机构,录用了10余名“土夫子”为发掘技工。这可以视为新中国成立后社会主义改造的成果之一:将昔日盗坟掘墓的“土夫子”改造成了新中国文物考古工作的从业者;他们的社会地位也有了很大提高,人们尊称他们为“师傅”。

由于土夫子经常盗掘古墓,对各个时期墓葬的填土有很强的识别能力:只要他们用锄头取出样土来观察,就能识别是否是古墓,并能鉴别是哪个时代的墓葬;而且由于他们了解各个时期墓葬随葬的文物类别及放置的部位,经常能预测所发掘的古墓能在什么位置出土什么文物。这对不了解的人来说就显得非常神奇。虽然这对我们从业者来说不足为奇,但他们熟练的技术还是给考古发掘工作带来很大的便利。古墓发掘是项艰苦而细致的工作:在清理墓葬填土时,劳动强度大,但他们能吃苦耐劳,功效很高;在清理随葬器物时,他们非常细心,尽可能避免遗漏和损伤,保全了很多珍贵文物。而且他们还有很多土办法能解决工作中的难题,如马王堆一号汉墓的女尸在棺内难以取出时,他们出主意用五夹板斜插进去,将内棺侧起谨慎地将女尸移出,因此得以完好地保存。这些老师傅辛勤工作几十年,不仅清理了数以千计的古墓,抢救了不少的珍贵文物,为湖南文物考古工作做出了很大的贡献;而且还为湖南文物考古培养了一大批后备人才。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全省各地成长起来的考古工作者,他们的找墓和发掘古墓葬的技术和方法,基本上都是这批老师傅传授的。今天,这些土夫子多已作古,但他们口口相传的一些术语,如“洞子”(古墓)、“蛀荚子土(老土)”、“洗沙土”等依然在考古行业使用。


二 马王堆汉墓与长沙子弹库楚墓的发掘

子弹库楚墓的发掘与马王堆汉墓密切相关。据陈慰民先生回忆,马王堆一号汉墓发掘后,当时湖南省博物馆的领导侯良、崔志刚就让这些老师傅回忆,长沙哪些地方还有保存得像马王堆汉墓那么好的墓葬?这些老师傅回忆,“火洞子”墓葬一般保存都比较好。所谓“火洞子”墓,是指墓葬里有可燃气体(甲烷)的墓葬。马王堆汉墓就是“火洞子”墓葬。马王堆汉墓是挖防空洞发现的。当时工人休息抽烟,引发渗透出的甲烷燃烧,工人以为是“鬼火”,打电话向省博物馆报告,省博物馆派人去调查,这样就有了后来的考古发掘。楚汉时期的古墓,在棺椁四周一般都填有一层厚薄不等的青(白)膏泥。这种青(白)膏泥土质细腻、粘性较好,可以起到密封的作用。膏泥越厚,密封效果越好。一般墓葬下葬后,墓葬中的有机物质在微生物的作用下发生腐败分解,释放出甲烷气体(其原理类似沼气池)。如果这个墓葬密封较好,其中的甲烷就会排不出去,留在墓中。当墓葬空间内的氧气耗尽后,微生物就会停止分解,达到一个平衡的状态,墓葬中的有机物就不会继续腐烂,从而较好地保存下来。这就是“火洞子”墓葬保存较好的原因。那些老师傅回忆来回忆去,就回忆出在识字岭湖南省林业勘察设计院家属区的山上有一座“火洞子”墓,就是出土楚帛书的那座墓。那里三、四十年代时建有一座军火仓库,俗称“子弹库”。1942年盗掘时有大量气体冒出,用火柴点燃,火焰高达数尺。因此这座墓应该保存很好。1973年5月湖南省博物馆于是派熊传薪、何介钧、周世荣、傅举有等人,由任全生、漆孝忠、李光远、胡德兴等当时盗掘这座墓的人带着找到了这座墓并进行了发掘。

子弹库楚墓是一座一椁双棺的墓葬,由棺室、头箱、边箱三部分组成(图二)。墓葬虽然1942年被盗,但依然保存较好:人骨尚存,棺椁保存完好,更为难得的是出土了一件“人物御龙”帛画和一批有机质的漆木竹器和丝麻织物。从人骨鉴定的结果来看,墓主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男性,身高约1.7米,身份是下层贵族(“下大夫”或者“上士”)。

图二 73长子M1棺椁纵横剖面图

从发掘的情况以及盗墓者的回忆来看,“人物御龙”帛画位于棺室盖板上,随葬器物主要放置在头箱和边箱中。头箱中有一件三足“木寓龙”(推测可能是类似于湖北江陵马山一号墓出土的“辟邪”或“凭几”一类的器物)和一件装有泥金版的竹笥。边箱东端有漆耳杯4个和木梳、皮带等各一件;中间放置陶鼎、敦、壶四套、勺、匜各一件和一件大夹纻胎漆盘;西端放置着衣木俑8个。边箱紧贴棺室南壁还放置有带柄的戈、矛、剑各一(剑装在椟内)(图三)。

图三 73长子M1被盗前出土器物示意图

子弹库楚墓出土的“人物御龙”帛画(图四)是经考古科学发掘出土的第一幅战国帛画(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在长沙陈家大山曾盗掘出土过一幅“人物龙凤”帛画,但由于是盗掘出土,不知其性质和用途)(图五)。它的出土使我们清楚了这类帛画的性质和用途。帛画尺寸较小,呈方形,长37.5、宽28厘米,出土时位于棺室盖板上,上端有一根竹条,竹条中部有一用于悬挂的棕色丝绳,出土状况与马王堆汉墓出土的“T”形帛画相同,因此其性质应与“T”型帛画相同,可能为“铭旌”。子弹库楚墓和马王堆汉墓另一个类似之处是帛书都出土在书笈中,可见是有意识收藏的。(关于帛书第一卷的出土位置,蔡季襄和当年盗墓者的说法不同:盗墓者回忆帛书是一端搭在木寓龙上,一端搭在装有泥金版的竹笥上;蔡季襄回忆是和第二卷、第三卷一起装在一个竹笈中,是他从竹笈中取出并浸在汽油中慢慢清理打开后装裱的。从现有线索来看,蔡季襄的说法可信一些。但竹笈的出土位置,盗墓者和蔡季襄都没有提及。)近年来在楚国郢都纪南城附近发现多座随葬书籍(竹简)的墓葬,都是一些“士”一级的小墓,结合战国时期的养士之风,我们约略可以窥见这些墓葬随葬书籍的原因,知识和技能是这帮“士”人的安身立命之本。

图四 “人物御龙”帛画

图五 “人物龙凤”帛画

三 子弹库楚墓的时代

关于子弹库楚墓和楚帛书的时代,目前一般认为是战国中期偏晚,大约公元前300年前后。其依据应该是来自于1974年在《文物》杂志上发表的《长沙子弹库战国木椁墓》的发掘简报。由于历史的原因以及基于当时材料的限制导致的认识局限性,长沙乃至湖南地区楚墓的断代一般存在偏早的问题。从子弹库楚墓出土的时代特征比较明显的敦、壶等器物来看,子弹库楚墓出土的敦形体较扁,三足(钮)蜕化,子母口明显;壶的颈部细长,圈足较高(图六),这些都是较晚的特征,因此其时代早不到战国中期,而只能到战国晚期偏晚(公元前278年白起拔郢之后),这也与1942年曾参与盗掘的人说头箱中出土有泥金版(一般只有战国晚期以后的墓才会出土)是相吻合的。从发掘简报来看,当时的执笔者是看到了该墓存在较晚的因素的,但囿于当时的认识,仍然将其时代订在了战国中晚期之交。

图六 子弹库楚墓出土陶器


我时常用一个正常家庭的小孩和被拐卖的小孩来给公众讲解科学考古发掘和盗墓出土文物的区别。子弹库帛书是不幸的,它就像一个被拐卖的小孩,在民族危难的时期被盗掘出土,然后又远离故土飘泊海外。子弹库帛书同时又是幸运的,1973年的科学发掘使它先是找到了“家人”,现在又通过国际合作追索,第二、三卷已安全回家,我们相信第一卷也必将在不久的将来回家团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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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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