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珍档｜放弃六品京官任七品知县 “砥砺廉隅”张九章 五年建成“万柳堤”

新重庆-重庆晨报

一百多年后的今天，重庆市黔江区石家镇关口村通往火石垭村的小路旁的龙骨石壁上，张九章以隶书撰写并大方落名的“砥砺廉隅”摩崖石刻仍清晰可见，默默地向世人述说着这位晚清黔江知县的不寻常故事。

一

蜀道难，新官上任走半年

张九章（1847~1912年），名山右，字衮甫，山西省平定州（今阳泉市）义东沟人，同治十二年（1873年）举人，光绪九年（1883年）考中进士，同年五月被分配到工部学习行走。

光绪十四年（1888年）七月，张九章以候补工部水司主事选授四川酉阳直隶州黔江（今重庆市黔江区）知县。放弃六品京官头衔而出任偏远地区的七品知县，他自有一番实际考量：一则晚清官场腐败，尤其不行贿、不依附权贵，升迁渺茫；二则生活窘迫，宦居京师五年，已欠债上万两。于是，在众人摇头不解和叹息中，张九章决意远离学子同僚羡慕的权力中枢，出任知县小官，以期施展抱负，造福于民。

这期间，山西老家来信告知，长女珍姑石张氏病重。八月七日，张九章到吏部领取任职文书后，即离京返晋。十七日回到义井镇故里，一进家门，就听到长女已于三日前病殁的消息。张九章心如刀绞，泣不成声，喃喃自语：“一缕幽魂寻母去，只留老子耐奔波。”

告别故乡赴任前，张九章祭拜先人，双膝跪在父母墓前发誓：“以此番出仕，升黜难卜，决不以藏私、贪污贻先人羞，有一于此，先人殛之……”随即，他拜别亲戚朋友，带着家人、随从乘马车西行，渡黄河，过潼关，入秦川，一路风雨兼程，于九月十五日到达西安。十九日，一行自西安出发，宿祁山县，过五丈原，寻谒武乡侯祠，越秦岭，过汉中，出剑门，于十月十九日下午终于抵达成都，卜居于华兴街明源店。

拜谒各大衙门，考察风俗民情，就此逗留休整一段时日后，张九章乘船沿岷江而下，经叙州（今宜宾市）入长江，于船桅云集、客商如流的朝天门码头登岸至川东道和重庆府，换领文牒、遍览古迹、应酬唱和之后又船行至涪州（今涪陵区），才舍舟登岸，改走陆路，穿行于武隆、彭水、黔江的蜿蜒逼仄驿路，终于在光绪十五年（1889年）春抵达黔江县城。此时，距他离京已过去大半年时光。

刚接过县令大印，僚属们便登门拜贺。“两班”头目依陋规送来1200串钱“卯费”，“房书”们亦酌量送来1000串钱。张九章知道他们官俸极少，这些钱多靠办案时敲诈勒索当事人所获。他严词拒绝，并申言下不为例，让一众僚属惊讶之余手足无措。

二

治水患，功在千秋的“万柳堤”

黔江，位于川（渝）东南，处武陵山腹地，居万山之间。县城北倚羊（仰）头山，南向三台山，左挽插旗山，右拥乌鸦（崖）山，七十八溪水（黔江河）如玉带一般绕城而过。

六月二日清晨，衙门外突然人声喧嚣，锣声夹着阵阵“发大水了——人畜莫乱跑——”的惊慌吼叫声。张九章披衣而出，立马召集随从，外出查勘，但见浊浪排空，望无际涯，城外居民三五成群站在高处或屋顶上避难。转眼间，洪水已快淹到文武署衙。

洪水退去后，张九章也查明了灾害根源：四十八渡水（册山河）与大木溪（城北河）在城西上沙坝交汇后，称七十八溪水（黔江河），曲转南流。过去，由于水势平顺，并无水患。但同治年间，曲转处沙淤一年高过一年，河水就势冲刷河岸田坎，淘刷日深。前几任知县未及时治理，以至于河水直决而东迫，两水冲合后水势异常湍急。每当夏秋洪水暴涨时，洪波巨浪高如建瓴而下，往往冲没良田、房舍无数，百姓深受其害。

于是，张九章决心修筑河堤，消除水患。在他号召下，官绅士民筹钱数十串，并动员城中居民，无论士农工商每户出一人，投工三日，如不出人，出钱雇工亦可，还向四川总督申请免除了当年捐税800两。次年（1890年）三月下旬，工程告竣，不料四月三日又遇洪水，新河堤被荡平一半。张九章又动员续修河堤，以工代赈。他每天亲临工地督办，次年三月，河堤建成，称之为上段河工。

南门往东至较场一带，水势逼煞，张九章见所筹经费有余，便筑大石堆4具挡水，为下段河工。又于两段之间修筑上段堆拔，增高培厚，共筑成长堤176丈，宽六七尺，高约一丈，并在堤内外栽了760棵柳树，以作固堤和维修河堤的应急木材之用，这段河堤被黔城士民誉为“张公万柳堤”。

历时五载，九次筑堤，大功告成之日，看着蜿蜒而去的平顺河水，看着巍然矗立的高大石堤，张九章欣然写下《修城西河堤记》：“今水旱频仍，民人困乏，其将奈何？……堤之内外栽插杨柳，大小共七百六十株，掩映参差，蔚如也。”

三

救灾荒，开仓平粜广储粮

“光绪十六年庚寅春……人渐乏食……救济尤窘迫者，白土、金溪等乡。”在《黔邑赈灾纪事》中，张九章详细记录了这次罕见的灾荒。

当年，因为春季多雨，导致春蔬霉烂，食物短缺，民众仍忍饥带病努力耕种，期待夏秋能转歉为丰。然而，四月三日清晨，雷雨大作，山洪暴涨，环八面山左右，田土多被冲垮，庄稼被扫荡一空。三屯、柵山、后坝、酸枣、洞口等乡先后报灾，十天内米价飞涨，一斗米达一千六七百文钱，民众多以树皮草根充饥，朝不保夕。

张九章一面向上司详细禀报灾情，请求抚恤，一面开仓平粜，并指示各乡社首依照办理，规定：“每户五口以上每场发米二升，三四口发米升半，一二口发米一升或半升，每升取价五十八文，勿滥冒，亦勿向隅。”在张九章的带领下，各乡社首乐输协办，“有捐谷者，有捐钱者，有施米者，有自运贱售者，有入局平粜者……有煮粥日给者……”从五月下旬至七月二十日止，城乡设局、辍局，共赈饥民9770余户，平粜市斗米1196石。

灾后，张九章写下《预筹积谷兼顾招解议》，倡议乡民“取于丰年，散之凶岁”，按照1%收取储备粮，存于社仓、义仓。为筹集命案招解费，规定按丁口出钱，每口一年出5文，积少成多，若有案犯需押送省城，即可支用，不搞临时摊派。为加强钱物监管，他规定：“倘有侵蚀，准众花户指名禀讦……倘遇贪污，即合二十一乡绅粮公同理拒……”

数年间，除了吃饭、支薪水，张九章节省公费开支，用历年省下的500余串钱，陆续购买京斗谷528石，并借用江西会馆场地，建仓存储，取名丰备仓，荒岁，可保城中居民两个来月饭食。

四

重文教，兴学修志育人才

黔江进士，亘古未有，举人亦罕见。地方绅民将本地科名不盛归咎于文庙地势低洼，风水不好。

光绪六年（1880年），黔江文庙从城东北迁建于县署北面的寨子顶，十年间花掉5000余串，却只建成正殿、两庑、角楼及东偏的崇圣祠。由于地势狭促，经费不足，新文庙一直未能完工投用。前几任知县忌惮地方势力，对此不闻不问。张九章到任不久，即召集官绅、士子商议，力主将文庙迁回原处。

废弃的新文庙高大整洁，远离尘嚣，利于攻读，张九章便禀请改作书院。光绪十七年（1891年），张九章筹款对书院进行大修，“两庑别作学舍，东偏树立讲堂……”名为墨香书院，取意王羲之临池学书，“墨沼流香”之意。

书院缺书，张九章捐出自己的养廉银，派人购回锦江书院、尊经书院及武昌官书局的刻书，共66种，计4216卷。他先后写下《墨香书院建置记》《创书院设墨香书院膏火田谷记》《墨香书院藏书记》，详细记述了兴建书院所花费的钱粮数量，以及存放的书目等。

为加强书院管理，他亲自拟定《墨香书院章程》，规定书院经理首人，不拘城乡，公推六人理事，少则四人，监管书院一切事务。只有那些公正和平、有威望的人，才有资格担任理事，并由官方确定，严禁私相推荐。每年所有开支，都得是上年积储，如本年谷石擅自动用，或借口其他公事挪借，将拿斋长问罪……

“人才乃国家之元气，人才盛则国家元气固。”张九章延请本县拔贡赵大煊等博学之士担任讲席，还亲自去书院给生员授课，并在石会（两会坝）、后坝（板夹溪）、酸枣（白石关）、明伦（黎水坝）四处兴办义学，供贫苦人家子弟免费读书。

为移风易俗，兴盛文教，张九章花费不少精力去挖掘与保护黔江历史文化。他捐资重修城东“柳孝子纪念亭”，集资在西门兴修纪念有“蜀才”之称的大成丞相范长生的“范公祠”，并搜集史料撰成《范贤传》。光绪二十年（1894年），张九章聘请陈藩垣、陶祖谦等36人补修县志，数月完稿。光绪《黔江县志》共五卷、22分志、14万余字，是黔江至今较为系统、完整的一部县志。

五

倡清廉，“砥砺廉隅”明心志

光绪二十年（1894年）冬，云南文化名人、四川筹饷局提调赵藩出任酉阳直隶州知州。年末岁首，赵藩出巡酉西北，檄召张九章前往火石垭分州面谒并述职。两人虽是上下级，但一见如故，相聚甚欢。公务之余，赵藩吟诗六首让张九章赏阅，张九章亦即兴作七律六首以和。其六云：“书借一纸久不还，向湖诗集大才盘。办香近引南丰祝，守素徒辜北阙餐。相法专家蒙指识，贤人隽字费吟安。胆韩夙愿应须适，晋谒无虞道路难。”

返黔路上，与赵藩宴饮时的喜悦还洋溢在张九章的脸上。路经关口时，他见路旁一面石壁光洁如削，便示意停下滑竿，驻足观望，并让随从拿出笔墨纸砚及案，略一思忖，挥笔写下“砥砺廉隅”四个隶书大字。当地士绅如获至宝，连忙请石工勒石以记。

边为“廉”，角为“隅”，古人如此称谓房屋，借此形容有棱有角、刚直不阿的做人准则和端方不苟的行为与品性。这也是张九章毕生的追求！

官黔以来，张九章清廉勤政，体恤民情，秉持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理念，践行了他“砥砺廉隅”的承诺。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吏部考察地方官员政绩，张九章“听断勤明，能耐劳苦”，等级为“卓异”，获嘉奖，次年调任四川屏山知县，一年后擢任涪州知州，后署成绵龙茂道、代办滇黔盐务事等职。光绪三十年（1904年），张九章奉调赴山西办理铁路矿务，因政见不合而告辞回川。宣统元年（1909年），在重庆确定职级后，他告假返乡，在家乡兴办教育。1912年，张九章因病去世，享年66岁，遗著《双冷斋文集》。

□重庆晨报特约撰稿 铁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