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是知己浓



茶真是有些性灵的。譬如这雨,便像是专为了吃茶才落下的。不是那种劈头盖脸的倾盆,也不是恼人的毛毛细雨;是恰到好处的、连绵的、带着凉意的雨,将世界滤得一片清润。雨水顺着檐角滴下来,一滴,又一滴,不紧不慢的,像是替这时辰打着拍子。窗外的绿,便在这水汽里晕开了,沉沉地、郁郁地,仿佛能拧出一把青汁来。屋里的光,是那种旧宣纸似的黄,朦朦胧胧的,将人影与物件的轮廓都柔和了,镀上一层温润的边。

我们是不怎么说话的。起初还有三两句闲谈,说说这雨,说说这茶。话头渐渐地,便像投入深潭的小石子,沉下去,只余下一圈圈无声的、温柔的涟漪,漾开去,漾开去,终于也平复了。静,便在这不大的空间里,满盈起来。然而这静,却不是空落落的。它是有分量的,是丰腴的,像一方吸饱了墨的旧砚,又像一卷熟读过的、微微卷了边的旧书;它被水声,被偶尔极轻的瓷器碰撞声,被彼此安稳的呼吸声,滋养得愈发厚实了。这静,是活的,是知己之间才有的那种无言的、熨帖的静。

水是沸了许久的,在炉上,低低地、絮絮地响着,像一只老猫满足的呼噜。他提起壶,那一道滚水便从半空里泻下来,冲入白瓷的盖碗。蜷曲的叶子猛地惊醒了,舒展开来,是那种沉睡已久的舒展,带着一点初醒的懵懂与欢喜。热气“蓬”地一下腾起,白蒙蒙的,带着香。这香气是活的,有路的。起初是青嫩的、微涩的草木清气,直往鼻子里钻;须臾,便沉淀下来,化成一种温厚的、带着蜜意的暖香,萦绕在唇齿之间,久久不散。

汤色是好看的琥珀黄,又像是将暮未暮时,天边那一抹最澄净的夕光。倾在素净的杯里,光透过杯壁,那茶汤便成了一道流动的、温润的光柱。举杯到唇边,先不急着饮,只让那热气呵在脸上,皮肤上的毛孔似乎都跟着舒张了,暖暖的、痒痒的。呷一口,让那茶水在舌上稍稍停一停。初时,确有一点极淡的涩,像春日早晨草叶尖上的第一滴露水,清冽得有些醒神;但那涩是瞬间便化开的,仿佛被舌上的温度融了,紧接着,一股回甘便从舌根处,细细地、涓涓地涌上来,一丝一丝,渗到味蕾的深处去,是那样甜润,那样悠长,竟教人舍不得再饮第二口,生怕搅扰了这甘美的余韵。

喝着,喝着,人便有些出神了。忽然就想起一些无关紧要的旧事来。或许是他多年前的一句戏言,或许是某个共同度过却早已淡忘的黄昏。这些记忆的碎片,被这茶香一熏,竟都鲜活起来,带着暖意,浮现在眼前。我们依旧没有说话,只是偶尔,目光相遇,便彼此微微一笑。那笑里是无需言说的了然,是“你也在这里”的安然。这哪里是在吃茶呢?这分明是借着这一碗琥珀色的茶水,温习着我们之间那些细水长流的、无需记挂却也从不忘却的情谊。

茶过三巡,那茶汤的颜色渐渐淡了下去,成了浅浅的鹅黄。滋味也由醇厚转为清甜,像一篇好文章,到了末尾,不是戛然而止,而是余韵袅袅,留一片空白给人回味。这时,方才想起说几句话,也是断断续续的,不成篇章的。有时是点评一下这泡茶最后的韵致,有时只是看着窗外,说:“雨好像小些了。”那话语,便如这淡下去的茶汤,清清浅浅的,落在这满室的静与暖里,恰到好处。

这便是了。茶的真味,原不是孤独的。它需要一个对的时辰,一片对的心境,更需要一个对的人。一个人独饮,是清欢,是自省,是与自己灵魂的对话。那固然也好,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像一幅好画,留白太多,美则美矣,终有些寂寥的寒气。而与知己相对,那茶汤里便仿佛注入了一脉活水,有了情意,有了温度,有了流转的生机。你的欣喜,我的宁静,你的回忆,我的感喟,都在这小小的杯盏里交融了,化开了。茶,成了我们之间无言的媒介,成了我们共通呼吸的一部分。

雨不知何时,当真住了。檐角的滴答声,也疏落起来,终于听不见了。窗外的绿,经了雨水的洗涤,鲜亮得耀眼,像一块上好的翡翠。天色是那种雨后特有的、清透的亮。我们杯里的茶,也终于淡到无色无味了。

然而口中、喉间,乃至胸臆之中,那回甘却似乎更明晰了,更悠长了,久久地,萦绕着,不肯散去。我知道,这甘,已不全是茶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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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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