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车停在路边,引擎熄火后,世界并没有变得安静。
父亲的咆哮、医生的责备、母亲茫然无措的眼神,在她脑子里开了一场喧闹的独角戏。
我伏在方向盘上,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哭声被密闭的车厢困住,像一头受伤的幼兽。
我,三十九岁,未婚未育,身材容貌保养得让同龄人羡慕。
我曾以为,自己精心构筑的独立生活是一座坚固的堡垒,足以抵御世俗的风雨。
我不要婚姻的琐碎,不要育儿的辛劳,我要的是绝对的自我。可如今,父母的疾病像两颗精准的炮弹,将我这座堡垒轰得摇摇欲坠。
先是母亲。那个曾经精明利落的妇人,被阿尔兹海默症一点点抹去了记忆和神采,像个迷路的孩子。
我租了房子,把她接到身边。房子不大,却仿佛瞬间被母亲的茫然和无助填满了。
紧接着,父亲的确诊报告像一纸最终判决——肺癌。生活的天平瞬间倾覆,我成了唯一的支点,两头奔跑,疲于奔命。
我的设计工作室,那个曾经挥洒才华和热情的方寸天地,如今成了我需要不断请假的“不负责任”的象征。
实在没办法,我咬牙为父亲请了护工,换来的却是我们父女间最激烈的一次争吵。
“你就是嫌我拖累你了!找个外人来应付我!”父亲的脸因愤怒而涨红,剧烈地咳嗽着,“不用你管!我回老家治!”
“我应付您?”我所有的委屈和疲惫在那一刻决堤,“我每天要工作,要照顾妈,要来回跑医院!我请个人是为了让您得到更好的照顾!您为什么就不能理解我一下!”
我摔门而去,甚至忘了和医生敲定化疗方案。医生的电话追来,语气里是克制的责备:“林小姐,你父亲的身体要紧,家人的配合很重要。”
家人的配合?我只有一个人啊。
车厢里,泪水模糊了前方的霓虹。我想起了网友的评论,有人说我太难了,有人劝我找个对象,有人说该提前给父母买保险……
每一个字都像针,扎在我紧绷的神经上。我难道不想有个人商量吗?可那些曾经追求我的男人,有多少在我表明不婚不育的态度后悄然退场?我难道不爱父母吗?可这份爱,为何沉重到让我窒息,让我在深夜里无数次涌起“人生完了”的绝望?
我漫无目的地开着车,不知何时,竟停在了老家的院子外。自从接母亲离开,这里已许久没人住过。鬼使神差地,我用备用钥匙打开了门。
一股微尘和旧时光的气息扑面而来。客厅的桌子上,竟意外地干净,上面放着一个厚厚的、用牛皮纸包好的本子。我认得,那是母亲的笔迹,扉页上工整地写着:“给我们薇薇。”
我颤抖着手翻开。里面不是日记,而是一本“生活指南”。
“薇薇胃不好,天气转凉要提醒她喝温水,她总忘记。”
“薇薇工作室忙起来就熬夜,抽屉里我备了枸杞和菊花。”
“隔壁张阿姨家的儿子人老实,电话是……薇薇若愿意,可以见见。”
“我们老了,万一病了……存折在衣柜底层暗格,密码是薇薇生日。别太累着她。”
一页页,一行行,记录着我爱吃的菜,我衣服的尺码,我生活的细碎习惯。
那些关于我可能孤独终老的担忧,关于如何为我留下“后路”的盘算,笨拙,甚至有些过时,却像一把重锤,狠狠敲碎了我心中自怜的坚冰。
阿尔兹海默症早已让母亲忘记了如何做饭,却没能抹去这本为我而写的“说明书”。
父亲平日里沉默寡言,所有的关心与不安,都化作了母亲笔下的叮咛,和那张被他妥善藏好的、他们一生积蓄的存折。
原来,我不是一个人在硬撑。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父母用他们自己的方式,早已为我偷偷搭建了另一座堡垒,哪怕他们自己正逐渐变得脆弱。
我抱着那本厚厚的指南,在落满灰尘的老屋里,放声痛哭。这一次,哭声里不再是纯粹的绝望和委屈,更有一种被深爱着的滚烫的觉醒。
我擦干眼泪,拨通了父亲的电话,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坚定:“爸,我们不请护工了。但我需要你帮我,我们一起,陪您把病治好。”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然后,传来父亲一声几不可闻的、带着哽咽的:“……好。”
窗外,夜色深沉,但远方的天际线,已隐隐透出黎明将至的微光。
那只自以为在孤独飞翔的鸟,终于发现,她从未飞出过那份用沉默筑成的、浩瀚如海的爱。
而生活这场硬仗,我或许依旧要独身上阵,但我的背后,从此有了来自时光深处的、永不熄灭的灯火。


更新时间:2025-1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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