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卡夫卡曾说:“心脏是一座有两间卧室的房子,一间住着痛苦,另一间住着欢乐。人不能笑得太响,否则会吵醒隔壁的痛苦。”
这实在是个绝妙的譬喻。我们的心,可不就是一所结构奇特的居所么?我眼前仿佛看到两间卧室,隔着一堵薄薄的、能透出声息的墙壁。欢乐那间亮着橘黄色的灯,喧腾着各种声响;痛苦那间飘着灰蓝色的雾,终年垂着厚重的帘子。我们一生的大部分时光,便是在这两扇门之间逡巡、徘徊,或久居,或暂留。
我想起祖母晚年的时候。她是个爱热闹的人,布满了皱纹的脸上总漾着笑意,尤其喜欢儿孙绕膝的喧嚷。每逢年节,家宴上,她必是笑声最洪亮的那一个,劝酒布菜,讲着陈年的趣事,满面红光。然而,酒至半酣,喧声鼎沸之际,我常常瞥见她会忽然静默下来。那笑意还挂在嘴角,眼神却悠悠地飘远了,仿佛穿透了满屋的热气,落到一个极远、极冷清的地方去。那时我不懂,只觉得那瞬间的静默,比先前的所有欢笑都更沉重。
后来,我才明白,那是她吵醒了隔壁的“痛苦”。那间卧室里,住着早逝的祖父,住着岁月带走的健康,住着不可复得的青春。她只是笑得太响了些,那堵墙又太薄,于是,欢乐的盛宴上,终于惊动了隔壁那位沉默的住客。它并未破门而入,掀起滔天巨浪,只是这样静默地、固执地,透过来一丝它的气息,便足以让这满室的辉煌,瞬间蒙上一层极淡的、欲说还休的阴影。这并非煞风景,而是一种更深的、关于生命的诚实。
我们的古人,对此早有洞察。所谓“反者道之动”,所谓“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说的便是这种分寸感。从前只觉得这是教人克制性情的老生常谈,成长后方觉其慈悲。它并非要扼杀欢乐,亦非要抹除痛苦,它仿佛一位睿智的长者,早早看透了这心脏的房型结构,于是温言提醒:笑,自然是可以的,但莫要笑得“太响”。这“太响”,便是忘形,便是以为此间是永久的居所,从而忘了那堵薄墙的存在,忘了隔壁那随时可能被惊动的、沉睡着的另一部分人生。欢乐而不至放纵,悲哀而不伤根本,这才是一种深谙房屋构造后的居住智慧。
最好的活法,或许便是在这两间卧室之间自如地踱步,知道无论此刻待在哪个房间,都只是暂时的住客。保持这份清醒,反而能在欢乐中停留得更久些,与痛苦共存得更从容些。在欢乐的屋子里,不急着将所有灯烛一一点亮,不将所有的歌曲一夜间唱完,轻言细语些,步履轻缓些,不要惊扰了隔壁的安眠。而在痛苦的屋子里,也不要拉紧所有的帘幕,拒绝一切光。只需静静地坐着,等待那股幽寂暗涌的潮水慢慢退去,隔壁的欢乐,总还会为我们留着一盏温热的茶。
幸福的本质,或许从来不是狂喜的巅峰,而是“没有痛苦”的平静。它不是要我们消灭痛苦——那是不可能的,就如同要拆掉房屋的一翼,整个结构便会崩塌。它是要我们在两者之间,找到那个微妙的平衡点,让心跳始终平稳。譬如品茶。最好的滋味,从来不在第一泡的浓烈,亦不在最后一遍的寡淡,而在中间那几道茶,苦涩与甘甜恰到好处地交融,温润地滑过喉咙,留下一段悠长的余韵。又譬如一个寻常的午后,窗外有疏疏落落的阳光,手边有一本读到一半的书,心中既无迫切的期待,也无沉重的牵念。这种平和宁静,便是那两间卧室之间,一条宽阔的、可以自在踱步的走廊。
这个世界就是一个矛盾体,动与静、光与影是并存的。生命也是一个矛盾体,快乐和痛苦并存,繁华与寂寥相生。我们总妄想驱逐一方,独占全部,却不知那实在违背了生命本身的律法。若心不去强行定义,欢乐与痛苦,或许真的只是两个相邻的房间,它们共享着同一片地基,彼此的界限,也并非我们想象的那般泾渭分明。那位沉默的邻居,它的存在,或许并非为了惩罚我们的欢笑,而只是为了提醒我们:适可而止,方得长久。否则,一味的贪图快乐,便如那个“乐极生悲”的成语所警示的,终会激活生命中那些沉重的痛苦。美食是快乐的,大快朵颐的尽头是疾病的隐忧;逸豫是快乐的,纵情声色的结局是灵魂的虚脱。让心境处于一种平和宁静的状态,才是一个人最高级的活法。
于是,我渐渐学会了在欢乐时,留一分清醒的余光,瞥向那扇虚掩的门,灰蓝色的雾也许会从隔壁漫过来;也学会了在沉郁时,侧耳倾听从门缝里依稀传来的、生命的动响,感知那不远处依然灯火通明。这心脏的两间卧室,我们无法选择只居住其一,但我们可以学习如何做一个体贴的房客,在两室之间,从容踱步,度过余生。就像纺织机的梭子要来回跑,织出来的布匹才结实。
此刻,我搁下笔,望向窗外。暮色正温柔地合拢,将远近的屋宇染成一片宁静的灰蓝。这白昼与黑夜交割的时刻,不悲不喜,却有着一种完整的、动人的力量。
更新时间:2025-1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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