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总会想起的乡情

就是从这“立冬”二字开始的。这风一下子就变了性情，收起了秋日里那点残存的、虚浮的温存，变得削切而硬朗，从门窗的缝隙里一丝不苟地钻进来，让屋里的空气也带上了一种清澈的、凉飕飕的锋芒。人在这空气里，不由得就想缩一缩脖子，想贴近些暖和的东西。这感觉，像一把无意中触到的、老旧的钥匙，咔哒一声，便开启了一扇沉埋在岁月深处的门。门里，是童年时每一个立冬将至，那间被水汽与忙碌笼罩着的屋子。

记忆里，冬天洗澡，是一件带着些仪式感，却又让我心里发怵的大事。母亲早早地就在灶上烧好了一大锅开水，哗啦啦地倾进那个印着红双喜字的、巨大的白铁皮洗衣盆里。白色的蒸汽“轰”地一下升腾起来，霎时间弥漫了半间屋子，像一团温暖的云，暂时驱散了那份凉意。母亲接着用瓢，从水缸里兑进温水，用手臂飞快地试试，觉得妥当了，便不容分说地将我和弟弟拎过来。

脱了衣服，接触到那凉飕飕的空气，皮肤上立刻起一层细密的粟粒。可盆里的水却是滚烫的，试探着把脚伸进去，总要经过一番小心翼翼的、脚尖与水温的搏斗。好不容易坐进去了，那铁皮的盆底，又是冰凉的，与周身的热水形成一种奇异的对峙。我总想多在热水里蜷缩一会儿，胡乱地划拉几下胳膊，假装自己是在什么大江大湖里，可母亲是决不允许的。“快些洗，别磨蹭，着了凉！”她说着，便挽起袖子，拿起那条半新不旧的毛巾。

母亲的毛巾，是我童年里一件带着威权的物什。她那双手，因了长年的劳作，劲道是大得出奇的。毛巾在她手里，仿佛不是柔软的织物，而成了一件打磨的器具。她不由分说地在我背上、胳膊上用力地搓着，那力道，又实在又火辣，疼得我直想躲，身子便不自觉地扭动。“别动！”母亲的声音混在水声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那毛巾所过之处，皮肤先是泛起一片绯红，随即是一种热辣辣的、干净得有些发涩的触感。我那时心里满是委屈与不解，只觉得这每周一次的“刑罚”，实在是冬天里顶顶难熬的一件事。那份对母亲手劲的畏惧，直到很久以后，才被另一种感受所替代。后来，我大些了，父亲终于肯带我到他钢厂那巨大的浴池里去。在那一池子温吞的、浮着白沫的、属于无数男人的热水里，我看着父亲和他工友们古铜色的、布满力气背影的躯体，看着他们互相用毛巾使劲地搓着背，发出酣畅淋漓的哼声，我忽然间，模模糊糊地懂得了母亲那双手，以及那双手所要搓洗掉的，不只是污垢，似乎还有从外面带回来的、一整个冬天的寒气，与生活落在人身上那看不见的疲乏。

然而立冬这一天，终究不全是“苦”的。它有一个极香甜、极温暖的尾巴，那便是母亲包的猪油萝卜粉条包子。傍晚时分，屋里点了灯，那灯光在渐浓的夜色里，显得格外地暖。母亲便在灯下，摆开阵势。红彤彤的萝卜擦成了丝，在开水里焯过，挤干了水分，显得柔顺而通透。红薯粉条煮得软滑，切碎了，和萝卜丝拌在一处。最要紧的，是那凝固的、雪白的猪油。母亲用刀切下一大块，在锅里熬化，那滋啦一声，便是幸福的序曲。滚热的猪油浇在萝卜粉条上，立刻便有了一种难以言喻的、丰腴的香气弥漫开来。这还不够，母亲还会舀上几勺“笨炸”的豆油，直接和进馅里。那时的豆油，似乎总带着一股子生猛的、未经驯服的青气，在蒸好的包子里，便留下一点若有若无的、生豆油的味儿。可说来也怪，这味道混着猪油的醇厚、萝卜的清甜和粉条的滑韧，竟成了一种独一无二的风味。

包子出笼了，一个个胖墩墩、白生生的，热汽腾腾地端上来。顾不得烫，赶紧用手捧起一个，那暄软的皮儿似乎都兜不住里面饱满的油润的馅。就着一碗滚烫的、金黄黏稠的玉米糊糊，一口包子，一口糊糊，那猪油的香，豆油的野，萝卜的甜，粉条的滑，便在口中交融、爆炸开来。屋外是北风的呼啸，屋里是灯光、水汽和这一片满足的、埋头吃喝的吸溜声。那一刻，所有的凉意，所有洗澡时的不情愿，都被这扎实的、热烘烘的暖意给融化了，妥帖地安放在肠胃里。

许多年过去了。钢厂的大浴池早已废弃，家里的铁皮盆也早已不知踪影。如今立冬，我在有暖气的、四季如春的楼房里，随时可以洗一个舒服的热水澡，再没有人用那么大的力气给我搓背了。包子也随时可以买到，馅料琳琅满目，却再也吃不出那股夹杂着生豆油味的、粗粝而奔放的香了。

我推开窗，让立冬的风更直接地吹在脸上。它和我记忆里的那股锋利，是一样的。我忽然明白，母亲那双手，和那猪油包子，原是一体的事情。生活是那盆滚热的水，也是那屋里凉飕飕的空气；是那毫不留情的搓磨，让人干净，让人清醒，甚至有些疼；却也是那最后捧到手里的、实实在在的温暖与香甜，让人能咬着牙，挺过一个个冬天。这立冬的滋味，原来是这般复杂的，它藏在母亲的手劲里，也藏在那股生豆油的味道里，需得用一整个童年去品尝，再用一整个余生，来慢慢地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