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肖复兴
一
我对合欢情有独钟,源自童年。
夏天,在离我家不远的台基厂老街旁,第一次见到合欢树,开满绯红色的绒花,透明的红云一样,一直飘向长安街,有一种童话般的感觉。读高中时,我写过一篇作文《合欢》;后来,我写了一则短篇小说《合欢路口》;前两年,又写了一本儿童小说《合欢》。
合欢,从童年一直伴我到老。
上世纪80年代中期,从南城搬家到北城樱花西街,紧邻新建的土城公园。进公园南门,一眼看见好多棵合欢树。正值夏日,满树绯红色的绒花,清风中飘飘欲飞。
童年阔别之后与合欢再次相见,让我兴奋,不住对刚上小学的儿子说:合欢不仅花特别,叶子也很奇特,昼开夜合,敏感如含羞草。
儿子不信,晚上跑来看,果然如此,第二天带了好几个同学,白天和晚上来公园,连看两回,不亦乐乎。
二十年前,孩子结婚,为孩子买房,选中这个社区,是我和儿子都一眼看见了这栋楼的前后,欢快呼应似的,种有好多棵合欢,覆盖在绿叶上面绯红色的绒花,仿佛童年的梦蓦然绽放。
可惜,没过两年,社区里的合欢树相继死掉,最后一棵合欢树被连根拔走,换成白蜡树之后,我再未见过合欢。
如今,北京城的街道和社区以及大小公园,别的树种越来越多,却很难再见到合欢。
最近,偶然在网上看到北海公园里开满合欢花的照片,那绯红色羽毛一样轻柔的绒花,是那样的熟悉,那样的亲切。便赶去北海,在小西天旁边极乐世界的大殿前,找到了四棵合欢。
树比较高,却不那么粗,树皮皴裂,有些沧桑,年头却没有那么老,猜想也就是几十年的历史。仅仅四棵,错落间隔,并未成阵。满树长叶如穗,长得绿葱葱、密实实的,但花很少,而且,只有两棵树上有零星的小绒花,另外两棵树上,一朵花都未见到,只顾着长叶了。
其中一棵,大概患病,被截去一枝树干,独臂倚斜,孤独得有些无奈。在大殿金色琉璃的映衬下,显得有些瘦小委屈,不成比例,远没有网上照片看到的漂亮。
这和我小时候见到的台基厂街道两旁开满绯红色云彩、一直飘向长安街的合欢花,和我在土城公园甚至在社区里见到的红艳艳轻柔一片的合欢花,都大不一样。
我多少有些失望。或许,一切都是回忆在作怪,回忆中掺杂着今天的想象。想起法国音乐家柏辽兹,晚年时候,大老远从法国奔波到意大利的热那亚,去看望童年时单恋过的女孩,已经是年近七十的老太太。岁月在他的回忆和幻想中发酵,见到的这位老太太,还可能是童年时那个“有着一双大眼睛,穿着一双粉红色的鞋子”的可爱小姑娘吗?
柏辽兹说过:“人世间只有活在心中的东西才是真实的。”
旧梦不可重温。就让合欢花开在回忆里。
二
暑假,天坛里游人格外多。藤萝架下,坐满了人。这里离祈年殿比较远,一般时候,来这里的外地游客很少。今天,坐在这里的多是外地游客,脸上淌满汗珠,衣服的后背都湿透了。这里绿荫很浓,比较凉快,大家正好可以歇歇。
我坐在藤萝架下,画对面的一对姐妹——当然,是我猜想的。
姐姐穿着圆领白T恤,妹妹穿着红白相间的格子衫,两人都穿着黑色的短裙,很清凉的装扮,但架不住天热得要命,依然都是一脑门的汗。
姐姐比妹妹大好多,看样子,妹妹也就十来岁,姐姐有二十多了。妹妹累得够呛,连扇扇子的劲头儿都没有了,脑袋像断了秧的南瓜,倒在姐姐的肩膀上休息,手里的扇子跟着有气无力地耷拉下来。
我快要画完的时候,被姐姐发现,她向我走了过来,是个高个子的秀气姑娘。
我忙向她坦白:画你们呢!然后,自动缴械般把画本递给她,说:画得不好!
她接过画本,连说:画得多好呀!然后拿出手机,问我:我能拍下来吗?
当然!这无疑是对我最大的鼓励。我忙答道。
妹妹也走了过来,看画本上的她和姐姐,看姐姐拍照。
我问她:是你姐姐吧?
她点点头。
我又问她:你上几年级了?
姐姐拍完照,把画本递还我,替妹妹回答:她今年暑假刚小学毕业,这不,我带她来北京玩玩,她还从没来过北京呢,一直想来北京。
我对姐俩说:肯定是考得不错,奖励一下妹妹!
姐俩都笑了。
我以为姐姐在上大学,一问,才知道,已经工作几年了。姐姐整整比妹妹的年龄大一轮。父母身体不好,姐姐高中毕业没有考大学,找到一份工作,替父母分忧,也为供妹妹上学。现在,又特意请假带妹妹到北京来圆梦。
这姐姐当的!我不由得夸她,又对妹妹说:看你有个姐姐,多福气呀!
妹妹的嘴唇扭了扭,似乎不大服气。我又对她说:你要是没这个姐姐,谁带你来北京?就算你有个姐姐,比你只大一两岁,你试试看,还不得跟你争这争那老打架?有这么个姐姐多好,老给你买好东西吃、买好衣服穿吧?
妹妹抿着嘴笑了。
姐姐也笑了。
她们是湖南长沙人,昨天上午到的北京,下午去故宫,今天上午逛天坛,下午去国博。姐姐安排得很满,她说只请下来几天的假。
我问姐姐:下面准备去哪儿?
去西天门看看,听说那里有个福宴,专门做宫廷点心和冷饮,带她去尝尝。
是个好去处,去福宴正好路过通往祈年殿御道的大道,大道两旁种的都是有年头的老槐树,现在正是开花的时候,特别好看,是北京现在槐花盛开时最好看的大道了。
是吗?妹妹睁大了眼睛。
姐姐谢了我,礼貌地和我告别,带着妹妹看槐花去了。
过了一会儿,我也去了那里,看槐荫夹道,看树上花开如雪,地上落花如雪。那一刻,我想起了我的姐姐。她也是年龄整整大我一轮,不到十七岁那年,离开北京,到内蒙古修那时正在建设的京包线铁路。临分手前的那年夏天,她带我和弟弟一起到天坛这里,看槐荫夹道,看槐花如雪。
七十三年过去了。姐姐今年整九十了。
(作者为著名作家,曾任《人民文学》杂志社副主编)
更新时间:2025-0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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