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恨了十五年,我恨的是一个幻影,一个我娘亲为了救我,亲手塑造出来的、负心薄幸的幻影。
她不是不爱我,是爱得太深,深到只能用“不爱”来伪装。
她不是抛弃我,是用自己的声名、幸福乃至生命,为我铺就一条看似卑微却相对安全的生路。
那场“私奔”,是她深入虎穴的序幕。
而那件月白色旗袍,是她唯一留下的、属于“沈知意”这个真实自我的念想。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不是委屈,不是愤怒,是巨大的悔恨和撕心裂肺的痛楚。十五年,我活在自以为是的恨意里,而她呢?她活在刀尖上,活在对我无尽的思念和担忧里!
我爬到桌边,重新捡起那本日记,贪婪地阅读着后面的内容。字里行间,我仿佛能看到她如何在深夜独自垂泪,如何因为听到我一点模糊的消息而欣喜若狂,又如何因为无法相认而痛苦不堪。
日记的最后一页,墨迹显得有些凌乱,似乎是在极其仓促和危险的情况下写就:
“高桥可能已察觉我双重身份。‘青蛇’联络点被破坏,情况危急。那份潜伏人员名单绝不能落入敌手,我已将其微缩胶卷藏于簪中。若我身死,必是身份暴露。他们一定会顺藤摸瓜找到囝囝。囝囝,我的孩子,毁了名单,或者……交给能信任的人。然后,忘了这一切,好好活下去。娘亲这辈子,最对不起的是你,最放不下的也是你。别为我报仇,活着,好好活着……”
落款日期,正是她尸体被发现的前三天。
“囝囝,渡我……” 我现在终于明白了这血书的真正含义。她不是求我引渡她的亡魂去往阴间。她是求我,引渡她未完成的使命,引渡那份关乎许多人性命的名单,引渡这混乱时局中的一线希望!她是求我,渡她过这条名为“家国”和“责任”的河!
所有的谜团都解开了。她的死,是因为身份暴露而被灭口。她漂浮到我的船前,是她用最后的力量,为我这个她唯一能信任、也唯一有能力在秦淮河阴影下活动的儿子,指引方向。
我不是一个被抛弃的儿子。我是一个被母亲用生命托付了最后使命的战士。
我擦干眼泪,将日记、证件、徽章和那叠电文稿小心地放回紫檀木盒。不,我不能毁了它。这是母亲用生命守护的东西,是无数像她一样潜伏在阴影中的志士用鲜血换来的情报。
娘亲,你错了。我做不到“忘了这一切”,也做不到“别为你报仇”。
我不是士兵,不会开枪。我不是侠客,不懂武功。但我孟七,是秦淮河的渡娘。我的战场,在这条河上,在这片被阴影笼罩的城市角落里。
母亲传递情报的网络已经断了。高桥,那个害死母亲的特务头子,我必须找到他,或者,把他想要的东西,送到他找不到的地方。
我没有贸然行动。我知道,暗处还有眼睛在盯着我。那个跟踪我的人,很可能就是高桥派来的,他们在找这个盒子,或者确认盒子是否在我手上。
我利用起渡娘的身份优势。白天,我照常补网,睡觉,偶尔去茶馆听闲话。夜里,我撑船游弋在河上,但不再仅仅是为了渡魂。我开始有意识地接近那些在码头、酒馆、赌场流连的灰色地带人物——跑单帮的、偷运货物的、甚至是一些地痞流氓。我用酒肉开路,用银元套话,旁敲侧击地打听关于日本人特务机关、关于一个叫“高桥”的人、关于近期有没有什么特殊的搜查行动。
起初,收获甚微。直到有一天,我给一个因为争风吃醋被打死的小混混渡魂后,他的老大,码头帮派的一个小头目,多给了几块大洋,拍着我的肩膀说:“孟七,你小子虽然阴郁 ,但办事利索,嘴巴也严。以后有这种晦气事,还找你。”
我看着他,心中一动,压低了声音:“龙哥,最近河里不太平,总有些生面孔在岸边转悠,好像……在找什么东西。您消息灵通,知不知道是哪路神仙?我也好避着点,免得惹祸上身。”
龙哥眯起眼睛,打量了我一下,嘿嘿一笑:“你小子倒是机灵。没错,是有些日本人的狗腿子在活动,听说在找一个女人,还有她带走的一个什么盒子。妈的,闹得老子们做生意都不安生。”
我心里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女人?盒子?难怪……前些天我倒是捞了个女尸,穿着旧旗袍,怪好看的,可惜死了。不过身上除了水草,啥也没有。”
龙哥摆摆手:“死了就算了。反正你留点神,别掺和进去。那些东洋狗,狠着呢。”
从龙哥那里,我确认了跟踪者的身份,也知道了他们还在搜寻。这说明,他们不确定盒子是否在母亲身上,或者是否已经被转移。我必须利用这个信息差。
几天后,一个机会偶然出现。我在给一个死于鸦片过量的富商渡魂时,听到他家人议论,说高桥最近看上了秦淮河上一个新来的歌女,时常微服去听曲。
一个计划在我心中慢慢成形。高桥好色,而且警惕性很高,直接接近很难。但如果……能利用他听曲的机会呢?
我开始频繁出现在那个歌女驻唱的“醉仙楼”附近的水域。我记下了高桥通常出现的时间,他乘坐的船只特征,以及随行护卫的人数和布防习惯。
他很谨慎,从不固定在一个位置听曲,船只也时常更换。但有一个规律不变——他每次来,都会在歌女唱完最后一曲,卸妆离开时,让自己的船远远跟着,直到看着她进入寓所才离开。这是一种变态的占有欲和监视。
我的目标,不是在高桥听曲时动手,那无异于自杀。我的目标,是那个歌女。
我等待着一个雨夜。雨水能掩盖很多声音和痕迹。
这天晚上,乌云密布,很快下起了瓢泼大雨。河面上船只稀少。我提前埋伏在歌女寓所附近一个废弃的栈桥下。果然,高桥的船像幽灵一样,远远缀在歌女的小船后面。
当歌女的小船靠岸,她撑着伞匆匆走上台阶,高桥的船则在几十米外停下观望时,我动了。
我如同水鬼般悄无声息地潜泳过去,利用大雨和夜色的掩护,靠近了歌女的小船。船夫正在船篷里躲雨。我将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裹——里面是那枚青铜徽章和一张我仿照母亲笔迹写的、约她在某处“交换重要情报”的假纸条——迅速塞进了船板下一道不易察觉的缝隙里。
我模仿水鸟的叫声,发出了信号。这是我跟龙哥手下一个小兄弟约好的,他负责在适当时机“偶然”地向高桥的一个外围手下透露:看见歌女鬼鬼祟祟地在河里捞了什么东西。
做完这一切,我立刻潜回水中,消失在茫茫雨夜和芦苇丛里。
第二天,风声就传开了。高桥勃然大怒,派人秘密搜查了歌女的寓所和船只。据说,他们果然找到了那个油布包。
结果可想而知。歌女百口莫辩,被严刑拷打。高桥是否相信她,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成功地在高桥和他手下之间制造了猜忌和混乱。高桥怀疑身边有内鬼,否则消息如何泄露?行动如何被精准设计?他开始内部清洗,一时间,他的特务机关人心惶惶,对盒子的搜寻工作也暂时陷入了停滞。
我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拖延不了多久。高桥不是傻子,等他缓过神来,会更加疯狂。我必须趁乱,把真正的名单送出去。
名单的微缩胶卷,就在母亲头发的那根玉簪里。我小心翼翼地取了出来。现在的问题是,交给谁?“青蛇”网络已破,我能信任谁?
就在我一筹莫展之际,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找到了我。
是巡河的老王头。
那天天刚擦黑,他提着一壶酒,一些卤菜,敲响了我的屋门。
“孟七,一个人喝闷酒有啥意思?老王我陪你喝两盅。”他不由分说地挤了进来,熟门熟路地摆开碗筷。
我心中警惕,面上却不好推辞。
几杯酒下肚,老王头叹口气,压低声音说:“孟七,我知道你娘的事了。”
我心中剧震,手按上了桌下的柴刀。
老王头摆摆手,眼神异常清明:“别紧张。我跟你爹,铁山,是过命的交情。你娘的身份,我隐约知道一些。只是没想到……她最后还是……”
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我不是日本人的人。我是‘钟山’的人。”
“钟山”?我从未听过这个代号。
见我将信将疑,老王头从怀里掏出一半块残破的玉佩,放在桌上。“这是信物。你娘那里,应该有另外一半。这是当年约定好的,万一她出事,由我确认情况后,设法接手。”
我猛地想起,紫檀木盒的锦缎夹层里,确实有半块不起眼的残玉!我强压激动,取出那半块玉。两半残玉严丝合缝地对在了一起,组成了一幅完整的“岁寒三友”图。
泪水再次模糊了我的视线。原来,我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母亲早就留下了后手!
“王……王叔?”我声音哽咽。
老王头拍了拍我的肩膀,神色凝重:“孩子,你做得很好,制造混乱,争取了时间。但现在高桥内部清洗快结束了,我们必须尽快行动。名单在你这里吗?”
我用力点头,拿出了那个微缩胶卷。
“好!”老王头接过胶卷,仔细收好,“我会通过另一条线送出去。你的任务完成了,孩子。剩下的,交给我。”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好好活着,别辜负了你娘的一片心。”
看着老王头消失在夜色中的佝偻背影,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终于……终于把母亲的使命交付出去了。我可以……稍微歇一歇了吧?
然而,我心头那丝不安,并没有因为老王头的出现而消失,反而越来越强烈。
太顺利了。老王头出现得太过及时,解释得太过完美。而且,他为什么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我利用歌女制造混乱、拿到胶卷后才出现?
那半块玉佩……会不会是母亲缴获的战利品?或者是敌人仿制的?高桥手下能人众多,仿制一块玉佩并非难事。
我猛地想起日记里母亲提到过,“青蛇”的暴露,极可能是因为内部出了叛徒!“钟山”……这个代号母亲从未提过!
不好!老王头是假的!他是叛徒,或者是高桥派来的!他取走胶卷,不是为了送出去,而是为了确认并收缴!
我瞬间惊出一身冷汗。我必须把胶卷追回来!
我冲出屋子,朝着老王头离开的方向追去。夜色深沉,雨水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泥泞的河岸模糊了脚印。
我凭借对地形的熟悉,抄近路赶到他们可能接头或者转移的地点附近。果然,在一条僻静的巷口,我看到了老王头的身影,他正和一个穿着黑色雨衣、身形高大的男人低声交谈。那个男人,我依稀记得在醉仙楼附近见过,是高桥的贴身护卫之一!
果然如此!
我看到老王头将胶卷交给了那个男人。黑衣人检查了一下,点点头,揣入怀中,转身快步离开。老王头则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追哪个?胶卷在黑衣人身上!我毫不犹豫地跟上了那个穿黑雨衣的男人。
他走得很快,专挑阴暗的小路,显然是想尽快回到高桥身边。我像影子一样缀在后面,心跳如鼓。我知道,一旦他进入日占区或者特务机关驻地,我就再无机会。
必须在半路上解决他!
我加快了脚步,在一条必经的、靠近河边的石板路上,拦住了他的去路。
黑衣人显然没料到会有人拦截,愣了一下,手迅速摸向腰间。
“把东西还给我。”我盯着他,声音在雨水中显得异常冰冷。
他看清是我,脸上露出一丝不屑的狞笑:“原来是你这个渡尸的臭小子。找死!”他掏出了手枪。
在他抬手的瞬间,我猛地将一直攥在手里的、包着石灰的纸包砸向他的脸!这是渡尸时偶尔用来消毒防秽的东西,此刻成了武器。
“啊!”石灰粉迷住了他的眼睛。他惨叫一声,下意识地扣动了扳机。
“砰!”子弹擦着我的耳边飞过,打在身后的石墙上,溅起火星。
我趁机扑了上去,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撞倒在地。手枪脱手飞了出去,掉进旁边的河里。我们两人在泥泞湿滑的石板路上翻滚扭打起来。
他身材高大,受过训练,即使眼睛暂时失明,力量也远胜于我。他死死掐住我的脖子,窒息感瞬间传来。
死亡的阴影笼罩下来。我拼命挣扎,手指在泥水里摸索,终于碰到了一块半截埋在上里的、边缘锋利的断砖。
我抓起断砖,用尽最后的力气,朝着他的太阳穴狠狠砸去!
一下,两下……
他掐住我脖子的手终于松开了,身体抽搐了几下,不再动弹。
我瘫坐在泥水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雨水混合着汗水、血水(不知道是他的还是我的)流进嘴里,咸涩而腥甜。
我颤抖着从他怀里摸出那个微缩胶卷,紧紧攥在手心。然后,费力地将他的尸体拖到河边,推了下去。
我没有时间休息。老王头是叛徒,我的身份很可能也已经暴露。这里不能待了。
我挣扎着爬起来,环顾四周。现在,我能把胶卷交给谁?谁才是真正可以信任的人?
母亲日记里提到过,“青蛇”的上线,代号“夫子”,身份极其隐秘,联络方式只有在最紧急时才能使用——在夫子庙贡院街的特定墙角,用特定的粉笔画一个不起眼的记号。
这是我最后的希望了。
我忍着浑身的疼痛,踉跄着朝夫子庙方向走去。雨水冲刷着街道,也冲刷着我身后的血迹和痕迹。
更新时间:2025-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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