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淑敏|香火稀落时,孝心依旧

香火稀落时,孝心依旧

徐淑敏

今年的中元节,因时间特殊,为了照顾上班请假的家人们,婆家,娘家上坟都定在周末。坟头的青烟在同一天升起,我却只能奔向一个方向。婆婆的坟旧了,八年的风霜早已磨平悲恸;可父亲、三叔的坟上的土还新着,仿佛还能闻到他们最后的气息。婆婆一定懂得儿媳作为女儿想最后陪父亲走一程的心。这世间孝道难两全,为婆婆上坟,七年来,我从未缺席。儿媳今日先做女儿,以后再为她老人家烧纸添土。

望着窗外熟悉的道路和景物,我思绪万千。这几年,回乡上坟的人是越来越少了。七月十五大坟院里杀羊祭祖的习俗流传了数百年,但今年上坟的队伍中,没有了德高望的大姑妈坐镇,只有遥控指挥;没有了父亲张罗杀羊的身影,也没有了三叔放炮的背影。孩子们都很有出息,大学毕业,有了体面的工作,在城市定居了,清明和七月十五都不回来上坟了。

父亲在世时,每逢清明和七月十五,总是早早起来,备好香烛纸钱,又买些酒菜。他向来是个仔细的人,连纸钱也要多备些,生怕少了,叫祖宗在地下受了委屈。我每每见他如此,便觉得有些好笑,心想人死了,哪里还计较这些。然而父亲却极认真,仿佛那纸钱真能通到阴间似的。

来到老家十几亩的老坟园,周末上坟的人还真不少。压纸、焚香,摆祭品,杀羊,祭祀,烧纸……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邻家的坟前聚了不少人,有老有少,说说笑笑,好不热闹。相比之下,我们家堂姐弟十一个,考出去的人才多,大坟里今年只来了十多个人,显得比往年冷清。父亲生前最爱热闹,每逢年节,总要邀些亲友来家小聚。如今五辈祖先们躺在这里,他也去了新的坟地,爷爷奶奶们若看见只有我们几个老姑妈和一群小丫头,一个儿子,一个孙子,一个重孙子强撑场面,不知道该作何感想?

有人说,人死了,坟前烧再多的纸钱,也不过是活人的自我安慰罢了。我不反驳, 但是,我们姐弟三人,多年来虔诚地为祖先们焚烧纸钱,因为父亲经常告诉我们:要做心怀感恩的人,不要在祭祖这件事情上算计太多,没有先人,哪有后人。

来到新坟园,新添的两座坟茔和大伯大妈的老坟并排立着。父亲,三叔,你们们在天堂一定还是一大家子吧!我们几个晚辈蹲下来,点燃香烛,烧了一大堆纸钱,不分开烧纸,这是希望他们还是亲如兄弟的一大家人,互相照应。

火苗舔舐着黄纸,纸灰打着旋儿扑向荒草,我蹲在坟地里默默烧纸,想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往年都是父亲念念有词,向祖宗报告家中近况,求保佑子孙平安。如今轮到我们小辈子人上坟,却只觉喉头哽住,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我知道,这一沓黄纸燃尽的青烟,根本穿不透阴阳之隔;这些彩纸扎成的汽车、洋楼、新衣裳,父亲在那头定然收不到。可我依然跪在坟前,把每一张纸钱都拨弄得彻底燃烧。

除了这样,漂泊在外的女儿还能为父亲做什么呢?父亲一辈子像老黄牛般躬身拉扯一大家子,汗珠子摔八瓣攒出口粮,最后病在床上还惦记着家谱修订的事情。火光跳跃中,我仿佛又看见父亲粗糙的手掌摩挲着我被录取的通知书的样子。那时父亲笑得满脸褶子都舒展开,全然忘了自己浑身的辛劳。

父亲,女儿现在能买得起真皮靴子了,可您却永远穿着布鞋躺在这里。我烧的纸别墅再气派,哪及得上当年父亲用油毡纸补好的屋顶温暖?明知是虚妄,偏要执着地烧——只因这辈子欠父亲的太多,多得只能用虚无缥缈的来世偿还。

纸灰迷了眼时忽然懂得:原来烧纸不是迷信,是儿女们唯一能继续为您“做点什么”的仪式。就像您当年总把饭里的肉挑给我们那样,如今我们也挑着世间最好的“东西”,统统烧给您。 火苗舔过新添的坟土,恍惚看见您摆着手说“别浪费”的模样。父亲,就让我们浪费这一回吧——阳间没享着的福,阴间总要凑齐了才行。

上坟接近尾声,四叔佝偻着腰给每座坟敬酒,二姑妈和四姑妈在远处掰着馍馍四处抛点——父辈们的队伍,忽然就稀落成这样了。

我想起父亲生前最爱吃的凉皮子。我毫不犹豫地抛洒一些,就当是喂给父亲尝到了。

八点多,弟弟领着儿子和媳妇在老坟院里提前就杀好了羊,等待城里姗姗来迟的亲戚们上坟。那声哀鸣穿透晨雾时,我忽然想起父亲在世时放羊,总说“七月半的羊要挑肥壮的”。如今他躺在黄土里,这个守在家里的儿子,却把一切都张罗得妥帖。羊血淌进盆子时,他抹了把汗,脖颈晒得和父亲一样黝黑。

城里来的信息一个接一个。考试的考试,开会的开会,挣钱的挣钱……那些在外地上学的,旅游的,打工的孙子们,也都来不了。手机屏幕照不亮祖宗牌位,电子汇款单也叠不成金元宝。有人喃喃着:“爷爷奶奶要是看见今年这场面...唉!”后半句被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压下去了。

羊肉在铁锅里翻滚,却再不是从前的味道。不是弟弟,弟媳手艺差,是掌勺的人不对了——本该是父亲操刀分肉,三叔撒椒盐,大伯母端来蒜碗。现在只剩在世的几个老人了,只有妈妈满嘴假牙,嚼着啃不动的骨头叹气:“羊还是那群羊,山还是那座山,流转后,地却不是过去的地了……”

最揪心的是看弟弟挨个给亲戚们打电话。传来的永远是有事忙的答复。他搓着手对姑妈们、姐姐们赔笑:“大家都忙,咱们吃,就不等了……”那个学历不算高,也不算太有钱,忠厚而勤劳的老实人,此刻却成了唯一撑住场面的男人。 他接过了父亲当家的权,撑起了家族祭祖的天,我为自己有这样的弟弟而感到骄傲,那个说话腼腆的男孩子终于成为大丈夫了。

过了晌午,艳阳高照。往年这时候该有女婿们划拳喝酒,堂弟们打牌聊天,妇女们串肉、串菜,孩子们吃烧烤。而今只剩几个老年人在沙发上昏昏欲睡,几个人到中年的堂姐妹诉说着生活的不易,孩子上学的辛苦和找工作的坎坷。

我们这一支人,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飘进城里的种子落地生根,却忘了地下的根须还连着这片坟茔。弟弟就是上天派来守在父母身边报恩的吧!他眼里的血丝缠着某种执拗——仿佛只要守住这些土堆,就能守住这一家人最后的魂。 是啊,只有他经常在下班后,还能尽孝,陪伴着母亲守候在那片熟悉的土地和老屋。

百善孝为先。离乡的孩子们不会知道,他们错过的何止是一顿手抓羊肉。而是某个时代彻底崩塌前,一场带着血温的祭奠。

我坐在门口上,望着路边经过的老乡。村子里陆续有人从坟上回来,个个面色疲惫却带着几分释然。我想,他们大约是在坟前哭过了,把积攒了一年的思念都倒给了地下的亲人。而我,却连哭都哭不出来。因为此次回乡下,我认真地打量了这个生我养我的小村庄,一切都令人终生难忘,父辈这一代人注定是最有乡土情节的人,我也不例外,因为多年前,我也努力读书,离开了家乡在外求学,毕业申请回老家来,到本村小学来,教书育人十几年,最终又调到了城市工作。

看着乡村小学空荡荡的教室,田埂界碑湮没在荒草里。城镇化推土机轰鸣,只有母亲守着老屋,我却在城里眺望故乡。这变迁是进步,却像出嫁时——根被扯断,魂留一半。老家,成了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作者简介:徐淑敏,女,汉族,本科学历,高级教师,甘州好老师,甘州区十佳书香教师,全区阅读之星。甘州区作协、朗诵学会会员,区级骨干教师,语文蒲公英导师。先后两次获得甘州区、张掖市“孝老爱亲最美家庭”。热爱朗诵和写作,多篇论文获奖并发表于《甘肃教育》等省级刊物。曾多次在全区演讲比赛、征文大赛、优质课评比活动中获奖。参与的六项课题通过省级鉴定。多次获得省市级征文大赛、朗读大会、书画大赛优秀指导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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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0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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