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一别无归期
——纪念我的母亲
卓志宏
一
母亲走后,我无数次在夜深人静时提笔,想为她写下些什么。可每一次,笔尖刚触到纸面,心便如被重锤击中,痛得无法继续。不是无话可说,而是太多太多——她的身影、她的声音、她的眼神、她的手掌上那一道道岁月刻下的裂痕,都如潮水般涌来,压得我喘不过气。我怕自己才疏学浅,笔力不逮;怕文字太轻,载不动这份沉甸甸的恩情;更怕一旦动笔,那压抑已久的悲恸会如决堤之水,再也收不住。
于是,我迟迟未敢落墨。直到今日,在她离开一年后的又一个冬天,窗外寒风又起,屋檐下雨滴如泪,我终于鼓起勇气,将那些深藏心底的回忆,一点一滴,缓缓铺展于纸上。这不是一篇普通的悼文,而是一次灵魂的回望,一场迟到的告白,是我与母亲之间最后的对话。
二
我的母亲名叫黎玉平,生于1933年9月,农历癸酉年,生于东岳观镇新花村彭家岗一个贫苦农家。她是家中六个孩子中的老大,姥姥姥爷唤她“大儿”。这个名字,不只是称呼,更是命运的伏笔——从记事起,她就不再是孩子,而是半个大人。
幼年丧父,家中顶梁柱轰然倒塌。姥姥裹着三寸金莲,步履蹒跚,连田埂都走不稳,更遑论下地劳作。生活的重担,就这样落在了一个尚未成年的少女肩上。七张嘴要吃饭,几件衣要缝补,弟妹们嗷嗷待哺,风雨飘摇的茅草屋里,母亲成了唯一的支柱。
她本有上学的机会。村里的私塾先生见她聪慧伶俐,主动提出免学费收她入学。可姥姥摇头:“女子无才便是德。”一句话,斩断了她通往书本世界的路。但她从未因此怨恨。多年后她曾对我说:“我不识字,但我知道天道酬勤,人心向善。”
没有进过学堂的母亲,却有着惊人的记忆力和生活智慧。集体化时期,她在大队食堂当炊事员,每日经手几十人的口粮分配、柴米进出。账目繁杂,她从不用纸笔记,全凭脑子记,月底对账竟从未出错。邻里皆叹:“大儿嫂子,心里有本明账。”
她记得每个人的生日,哪怕几十年前的事也能娓娓道来;记得哪家缺盐、哪家断油,总会悄悄省下一点送去;记得每季收成多少斤谷、卖了多少鸡蛋换了几毛钱……这些琐碎的记忆,不是数据,而是她用生命丈量生活的印记。
三
母亲与父亲成婚时,家中清贫如洗,四壁萧然。那个年代,吃一顿饱饭都是奢望。集体食堂里,粥薄如水,米粒稀疏可见。可母亲总有办法让孩子们多吃一口。
每逢开饭,她总是给每一个人盛好饭。她的碗里多半是清汤寡水,而我们的碗底却总能捞到几粒米。她说:“大人饿得,孩子饿不得。”我们长大后才知道,她常常靠挖野菜、采蕨根充饥,有时连野菜也找不到,就啃树皮、吃棕树籽。
她一生共生育九个孩子,四个因营养不良和疾病早早夭折。每一次失去,都是剜心之痛。但她从不在孩子面前落泪。她把悲伤埋进土里,像种下一粒种子,然后继续耕作,只为让剩下的五个孩子活下来、活下去。
活下来之后呢?穿暖,读书,成人。
那时家里穷得连一块完整的布都难找。但我们兄弟姐妹的衣服鞋子,几乎全是母亲一针一线缝出来的。冬夜漫长,煤油灯昏黄摇曳,母亲坐在床沿上纺线、织土布、纳鞋底,锥子扎破手指也不吭声,血染红了麻线,她只是轻轻吮一下,继续低头穿针引线。
我记得最深的一幕,是我读初中的某个夜晚。寒冬腊月,北风呼啸,我伏案温书,母亲在一旁默默数钱。那是她攒了整整三个月的卖鸡蛋钱,用手绢一层层包着,像守护一件圣物。她小心翼翼地打开,一分、五分、一角地数,数完后全部递给我:“开学用。”
我问:“家里一分钱都不留了吗?”
她笑着说:“我们在家总能搞点吃的,你在外没有了钱就没有吃的。”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什么叫“母爱无疆”。她不是不知道穷,而是宁愿自己挨饿受冻,也要让孩子走得更远。她把自己的命,掰碎了喂养我们的未来。
四
母亲虽未读过《女诫》《列女传》,却以行动诠释了什么是“贤良淑德”。她对长辈极尽孝道。即便自家揭不开锅,只要有好吃的——哪怕是刚摘的一把嫩豆角、刚煮的一碗红薯——她第一件事就是端给爷爷奶奶或邻里的老人。
村里有个孤寡婆婆,腿脚不便,母亲每天收工回来都会顺道去看看,帮她挑水、扫地、煎药。逢年过节,必送些饺子或糍粑过去。有人笑她:“自家都顾不过来,还管别人?”她只淡淡答:“人都会老,今天我帮她,明天自有人帮我。”
这份仁厚,也深深影响了我们兄弟姐妹。如今我们分散各地,有的从政,有的务农,有的打工,但无论身居何位,都不敢忘母亲教诲:做人要实诚,待人要宽厚,遇事多替别人想。
她常说:“吃亏是福。”起初我不懂,觉得这是弱者的自我安慰。直到她去世后,村里近百人自发前来送行,白发苍苍的老人们拉着我的手泣不成声:“你娘是个好人啊……”我才真正明白,原来“吃亏”不是懦弱,而是一种高贵的选择;原来“福”,不在金钱权势,而在人心深处那一声真诚的称许。
五
人们都说母亲走得很安详。弥留之际,她已不能言语,呼吸微弱,脸色蜡黄。我抱着她,她用浑浊却清澈得像个婴儿的眼神,安静地注视着我,仿佛在说:“别怕,妈妈走了。”
那一眼,我看懂了太多。那是释然,是牵挂,是不舍,也是祝福。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五十多年前,也是这样被她抱在怀里,用同样温柔的目光凝视着。我突然明白这是生命的轮回——当初她迎接我来到这个世界,如今我要送她离开这个世界。
清晨,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照在她脸上。我们发现,母亲的脸庞白皙洁净,嘴角仍带着淡淡的微笑,恬静而美丽,宛如熟睡。那一刻,我忽然想起她年轻时的样子——虽然从未见过照片,但在我的想象中,她一定也曾明媚如春,眼中有光。
可现实却是,她的一生几乎都在劳碌与牺牲中度过。她几乎没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没戴过一枚像样的首饰,没去过一次县城逛街,甚至连一张完整的全家福都没有留下。她把自己活成了背景,让我们站在前面,沐浴阳光。
但她从未抱怨。相反,她总是笑着。下雨天漏水的屋顶,她笑着说“省了洗衣水”;孩子打翻饭碗,她笑着说“碎碎平安”;生病发烧躺在床上,她还安慰我们:“没事,睡一觉就好了。”
她的乐观,不是无知的天真,而是历经沧桑后的豁达。她知道生活本就不易,所以不愿再添烦恼;她深知命运多舛,所以选择以笑面对。这种坚韧,比任何豪言壮语都更有力量。
六
母亲走了。
这一走,是真的走了。电话不会再响起她颤巍巍的声音:“最近忙吗?注意身体。”
灶台不会再飘出她熬的鸡汤味道。院子里不会再传来她喊我乳名的乡音。
清明扫墓,我跪在坟前,点燃纸钱,火光映着冰冷的墓碑,仿佛又见到了母亲那慈祥而又亲切的微笑。她曾经是我整个世界的中心,现在却已与青山为伴,长眠于此。
我对着墓碑说话,说着说着就哭了。我说:“妈,我给你多烧点纸钱,现在你有钱了,你可以享福了。”
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她的回应。
我劳苦一生的妈妈,你在那边还好吗?
我想想,我还有好多事没有为她去做。
我想带她去看海,她没见过大海;
我想带她坐飞机,她一辈子最远只到过县城;
我想给她买最好的药,可她已经不需要了。
这世间最大的遗憾,莫过于“子欲养而亲不待”。
你以为来日方长,其实来日无多。
你以为还有机会,其实早已错过。
母亲走后,我才真正懂得:所谓孝顺,不是等你功成名就后再去弥补,而是在她还能看见、还能听见、还能感受到的时候,多陪她说说话,牵牵手,吃顿饭。那些看似平常的瞬间,才是生命中最珍贵的馈赠。
七
如今,我也已年过半百,有了自己的孩子。每当看到儿子伏案读书的身影,我就仿佛看见当年的自己;当我为他熬夜准备考试资料时,我才真正体会到母亲当年那份焦灼与期盼。
我把母亲的故事讲给下一代听。他们起初不解:“奶奶怎么那么傻?为什么不为自己活?”
我说:“她不是傻,是伟大。她把‘母亲’这两个字,活成了动词——意味着付出、承担、隐忍、成全。”
我在家中设了一个小小的灵位,每日上香,不是迷信,是一种仪式感,是对记忆的守护。我也开始学着像她一样生活:节俭而不吝啬,朴素而有尊严,遇人施以善意,遇事保持从容。我知道,这就是对她最好的纪念。
母亲虽逝,但她的精神并未消亡。它流淌在我的血液里,体现在我的言行中,延续在我的家庭里。只要我们还记得她、讲述她、践行她所信奉的价值,她就从未真正离开。
八
写到这里,窗外天色渐暗,暮霭沉沉。我合上笔记本,抬头望向墙上那张唯一留存的母亲晚年照片。她穿着洗得褪色的粗布衫,坐在床边,脸上挂着熟悉的微笑。
那一刻,我忽然释怀。
死亡带走的是她的肉体,带不走的是她的爱。
时间可以模糊容颜,却无法磨灭记忆。
此生一别,确实无归期。
但母爱如月,纵使云遮雾绕,依旧照亮归途。
妈妈,您放心。
我会好好活着,
也会努力成为一个像您一样的人。
在人间,替您继续温柔地对待这个世界。
此文献给您——
我亲爱的母亲,
您未曾远去,
您只是换了一种方式,
永远活在我的心里。
(作者简介:卓志宏,男,土家族,张家界市作家协会会员、慈利县作家协会理事。)
更新时间:2025-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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