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花被里的温暖

女儿的高烧像夜里的潮水，一波波涌上来。我抱着她滚烫的小身子在急诊室的长廊里来回地走，手臂早已麻木，却不敢有丝毫松懈。就在某一刻，当我下意识地轻轻摇晃起身体，喉咙里竟漏出一段破碎的、连自己都陌生的调子——那是母亲曾哼过的歌谣。

忽然就闻到了阳光晒透棉花的味道。

记忆里，母亲总在秋深时拆洗家里的棉被。她弓着身，用牙齿咬住被角，“嗤”一声，线头崩断，陈年的棉花便见了光。那棉花是黯淡的，紧紧团在一起，像耗尽了力气的云。母亲就坐在满院子的秋风里，布满裂口的手指，耐心地，一下下将板结的棉絮撕松。阳光流淌在她花白的鬓角，她垂着眼，神情专注得像在梳理婴孩的胎发。

然后便是漫长的缝制。顶针抵着粗针，穿透厚厚的棉胎与被面，发出闷而坚实的“噗、噗”声。针脚必须匀、必须密，她说：“这样才牢靠，才经得起踢蹬。”我伏在桌边写作业，听着那声音，觉得冗长而无趣。那时我向往的是窸窣作响的丝绸，是轻暖时髦的羽绒，嫌弃这棉被的笨重与土气。

直到我远嫁，直到我自己也成了母亲。临行前夜，母亲默默将一床新棉被塞进我的行囊。被面是最普通的细格子，棉花却絮得极厚、极软，沉甸甸的，像一种无法言说的嘱托。

如今，在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医院，在我女儿起伏滚烫的呼吸间，那“噗、噗”的缝被声，穿越二十年的光阴，突然无比清晰地撞进我的耳膜。那不是声音。那是母亲将她的时光、她的耐性、她默默凝视我睡颜的无数长夜，一针一线，絮进了我的生命里。

我终于听懂了。母爱从来不是宣言。它是黑暗里笨拙的环抱，是病中不知疲倦的轻摇，是离别时欲言又止的沉默。它是一件旧棉袄，一副磨光的顶针，是让你在多年后的某个寒夜，猛然惊觉的、披在你身上的全部温暖。

我低下头，把脸贴上女儿汗湿的额头。窗外，长夜正浓，而我知道，此刻有无数个母亲，正用她们的方式，将温暖的棉絮，悄悄缝进孩子的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