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长安柳

开元十六年仲春，长安城的柳絮纷飞若雪。李白勒马朱雀门前，腰间玉笛撞得金龟袋叮当作响。他仰头望着巍峨城楼，忽而朗声大笑："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城楼上金甲侍卫探头喝问："何人喧哗？"话音未落，只见一袭白衣已飘然入城。李白信马由缰穿行在东西两市间，酒旗招展处传来胡姬的羯鼓声。他解下酒囊痛饮，琥珀色的酒液顺着下颌流进衣襟。

此刻大明宫含元殿西侧的公主府内，玉真公主正对镜梳妆。铜镜中映出远山眉黛，额间贴着翠钿。侍女捧着鎏金熏笼过来，青烟缭绕间，她忽然轻叹："前日呈上的诗笺，可都看过了？"

"回禀公主，王右丞新作了《相思》，说是愿为殿下谱成琴曲。"侍女呈上素绢，红豆图案的暗纹间墨迹淋漓："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玉真指尖抚过诗句，忽听得廊下传来环佩叮咚。侍女打起珠帘，只见王维执玉箫立于阶前。月白襕衫衬得他眉目如画，腰间却系着李白昨日在醉仙楼输给他的金错刀。

"摩诘来得正好。"公主起身时石榴裙扫过青玉案，"今日曲江宴，本宫要你与李太白同席。"

暮色初临时，曲江池畔的杏花林已挂满琉璃灯。李白踩着满地落英而来，老远便望见水榭中抚琴的倩影。七弦焦尾琴上流转着《幽兰》古调，却在最高音处戛然而止。

"好琴！"李白击掌大笑，"可惜曲中相思太重，压得凤凰不敢栖梧。"说话间他已径自落座，抓起金叵罗便饮。玉真公主抬眼看去，只见这人眉宇间剑气纵横，倒比传闻中更添三分狂傲。

王维在旁淡淡道："太白兄既通音律，何不即兴赋诗？"话音未落，李白已掷杯跃上阑干。夜风吹得他衣袂翻飞，指着池中倒影笑道："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满座皆惊。玉真公主手中罗帕不觉落地，王维握箫的指节微微发白。忽然池畔传来琵琶声，龟兹乐师奏起《长干行》。李白闻声大笑，解下玉笛便和。王维望着公主眸中流转的波光，忽然将玉箫凑到唇边。三种乐声在杏花雨中纠缠，惊起一池白鹭。

宴散时月已中天。李白醉卧在画舫甲板上，怀中还抱着空酒坛。玉真公主命人取来孔雀裘为他盖上，转身却见王维立在柳荫下。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正巧覆在李白衣角。

"摩诘今日为何不争？"公主忽然问。

王维拾起地上一片杏瓣："争与不争，花开自在。"

第二章 骊山秋狩

九月初九重阳气，骊山北麓猎旗翻飞。晨雾未散时，玉真公主已乘七宝步辇至观猎台，绛纱帷帐在秋风中轻扬。侍女捧着鎏金错银的箭壶侍立两侧，忽听得山道传来清越马嘶——但见李白策青骢马踏露而来，箭袖胡服衬得猿臂蜂腰，马鞍旁悬着昨夜醉后强夺公主的碧玉酒樽。

"殿下请看！"他扬鞭遥指层林尽染处，"这满山赤枫，倒似为某家备下的庆功红绸！"话音未落，王维的鹿车已缓缓驶入猎场。他今日着月白襕衫，腰间仍系着李白那柄金错刀，怀中却抱着新裱的《秋狩图》。

辰时三刻，号角声震落枝头寒露。玉真公主将缠着金丝的雕弓递给李白时，指尖有意无意擦过他掌心薄茧："李供奉若猎得紫貂，本宫以波斯进贡的夜光杯相赠。"王维在旁轻抚画纸："秋狩贵在神韵，何须以血污丹青。"李白闻言大笑，反手将箭囊掷给侍从："取我三石弓来！"

日昳时分，猎场忽起骚动。但见李白单骑深入虎啸谷，青骢马鬃毛间沾着黑熊掌印。他鞍前横着断气的花斑豹，右手却死死攥着支折断的雁翎箭。"好个李太白！"羽林卫中爆出喝彩，"竟敢徒手搏豹！"玉真公主猛地站起，腕间翡翠镯撞得案上茶盏叮咚作响。

暮色四合时，王维在温泉宫展开画卷。墨色皴擦出骊山叠嶂，留白处题着"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玉真抚过画中自己凭栏远眺的侧影，忽觉指尖微湿——原是王维将晨间收集的枫露研墨，画中人唇色竟透着淡淡胭脂红。

"摩诘此画..."她话音未落，忽见李白浑身血污闯进殿来。他左手拎着仍在滴血的紫貂，右手却捧着个草叶编的蟋蟀笼："殿下看这秋虫可还精神？"玉真忍俊不禁，用罗帕替他擦拭额角血渍时，未察觉王维已将画中题诗补全："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亥时三刻，温泉池氤氲如瑶台仙境。玉真散着青丝浸在白玉池中，忽听得屏风后传来踉跄脚步声。李白披着湿透的中衣斜倚朱柱，举着偷来的酒坛吟道："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池中花瓣忽聚成漩涡，原是王维在回廊吹奏玉箫，曲调竟是晨间画中流淌的秋声。

子夜惊变发生在梆声将歇时。值夜侍女看见银杏树下闪过黑影，追至华清宫西配殿，只见窗棂上溅满乌血。李白闻声而至，在满地碎瓷中拾起半片鎏金甲——分明是羽林卫制式护心镜。王维举灯细照，发现血迹蜿蜒至后山禁苑。

"此事不可声张。"玉真公主攥紧李白递上的甲片，"明日拔营回长安，本宫要亲自查验羽林军花名册。"她转身时，石榴裙扫过王维未干的画作，将"王孙自可留"的留字染成朱砂色。

五更天，李白在营帐擦拭佩剑。忽见王维挑帘而入，手中端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李兄今日搏豹之伤..."他话音未落，李白突然以剑尖挑起他腰间金错刀："王右丞可知这刀柄上的于阗文是何意思？"帐外秋风卷起残叶，将"不死不休"的译文字句淹没在马嘶声中。

第三章 佛寺惊变

十月廿三，大慈恩寺的银杏叶落满禅阶。玉真公主跪在药师佛前，看着李白将相思子一颗颗投入香炉。"此物最是熬人..."他话音未落，忽有寒风穿堂而过。供案上的长明灯骤灭，十八罗汉塑像在阴影中显出狰狞面目。

"护驾！"王维的喊声与破窗声同时响起。三名黑衣人如夜枭扑入，横刀直取公主咽喉。李白旋身踢翻青铜香炉，香灰迷蒙中，王维已抓起《金刚经》卷轴架住劈来的刀刃。"叮"的一声，经卷中竟掉出把鎏金匕首——正是去岁重阳失踪的御赐贡品。

"接着！"王维将匕首抛给李白，自己抄起烛台迎敌。火星溅在焦尾琴上，七弦无风自鸣，琴腹暗格砰然弹开。玉真公主扑向散落的《破阵乐》残谱时，刀光已追至后背。李白纵身相护，肩头顿时血染白袍。

"找死！"他反手掷出匕首，正中刺客眉心。另外两人见势不妙，竟咬碎毒囊自尽。王维扯下刺客面巾，赫然是羽林军失踪的校尉。"他们不是为琴谱..."玉真颤抖着展开残谱，背面露出半幅西域舆图，"这是太宗皇帝征高昌时的密道图！"

李白在禅房养伤期间，玉真公主每夜亲奉汤药。这日细雨敲窗，她正为李白更换绷带，忽觉手腕被握住。"殿下可知那日刺客所用刀法..."李白气息拂过她耳畔，"与王右丞书房挂的《公孙大娘剑器图》颇有渊源。"门外突然传来瓷盏碎裂声，王维站在雨中，脚边滚着熬药的陶罐。

腊月初八佛成道日，三人再临大慈恩寺。李白指着修复如初的焦尾琴笑道："这琴倒似通灵，那夜若非它自鸣示警..."话音未落，王维突然按住琴弦："李兄可曾注意琴尾焦痕？这雷击纹路与《乐府杂录》记载的霹雳琴一般无二。"玉真公主闻言色变，腕间佛珠突然断裂，一百零八颗菩提子滚入积雪。

申时三刻，李白在藏经阁发现半页残谱。泛黄的宣纸上，西域三十六国名号与长安城防图重叠交错。他正要呼喊，忽见王维的影子投在经卷上，金错刀正抵住自己后心。"王右丞这是何意？""李兄不妨细看图中于阗标记，"王维声音冷如冰泉，"与你这月往安西商队传递的书信可有关联？"

暮鼓声里，玉真公主在银杏树下拾到片带血的甲衣。她对着夕阳细看，甲片内侧竟刻着武惠妃宫中侍女的名字。夜色渐浓时，值夜僧看见白衣文士在钟楼焚烧信笺，灰烬中依稀可见"安西都护府"字样。

第四章 阳关三叠

天宝三载元日卯时，大明宫承天门前积雪泛着铁青。李白跪接兵部文书时，玉真公主正在调焦尾琴第七弦。冰弦猝然崩断，血珠顺着她指尖滚落，恍惚间似见那年骊山秋狩，金雕坠地时溅起的赤色。

"圣谕！陇右道节度使帐下缺行军书记一员..."宣旨宦官尖利的声音刺破晨雾。李白接牒文的手指微颤，忽见文末朱批"特赐金错刀随行"，墨迹未干处晕开半朵红梅——正是公主画眉用的螺子黛颜色。

灞桥送别日，王维携来件金丝软甲。甲片碰撞声里，他低声道："此甲乃波斯巧匠以陨铁锻造，可抵大食弯刀。"李白抚过甲胄内衬的《辋川图》缂丝，忽觉掌心刺痛——原是王维将半枚虎符缝在护心镜下。

"待某归来，当与摩诘共醉三日！"李白翻身上马，却见官道尽头烟尘骤起。玉真公主素衣白马飞驰而来，怀中紧抱焦尾琴，石榴裙摆被荆棘撕成流苏。她在马背上甩出玉带钩："此物可调河西十二驿快马！"

暮色苍茫时，玉门关戍楼燃起狼烟。李白望着沙碛中孤月，就着羌笛声在箭囊上刻下"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忽有流矢擦鬓而过，他反手拔出金错刀格挡，刀刃相击处迸出蓝火——那箭镞竟刻着于阗王室徽记。

夜袭石国大营时，李白在帅帐发现蹊跷。羊皮地图旁搁着卷《秋山图》摹本，画角钤着武惠妃的九尾凤印。正待细看，帐外忽传喊杀声。他挥刀劈开暗格，露出整箱与羽林军制式相同的鎏金甲，甲片内侧赫然烙着"将作监天宝二年制"。

长安城里，玉真公主每夜在观星台抚琴。这日忽闻西市传来《关山月》琵琶调，她赤足奔下三百阶玉墀，却只接到封血书："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 绢帛间夹着朵干枯雪莲，花瓣上以朱砂写着"石国危"。

王维夤夜叩开公主府，展开西域舆图："李太白中的是连环计，安西军被困热海，吐蕃骑兵正在星夜驰援。"玉真闻言扯断七宝璎珞，珍珠滚落案几的声音似催魂更漏："速传八百里加急，让北庭都护府..."

五更时分，含元殿传出丧钟。八万将士埋骨葱岭的消息，随朔风卷过长安一百一十坊。玉真公主在朝堂当场呕血，素纱帷帽坠地时，百官皆见她鬓间骤生的白发。王维扶住她颤抖的身子，触手却是冰凉——她怀中揣着李白出征前夜的半阙《长相思》。

腊月二十三祭灶日，王维在终南山寻到失踪三日的公主。她跪在雪地里拼凑焦尾琴残片，琴腹中掉出张泛黄信笺："永王璘若得此谱，可号令河西遗老..." 落款竟是开元二十一年，那时先帝尚在骊山温泉宫批阅《秦王破阵乐》奏疏。

除夕夜，安西幸存的斥候带来染血诗稿。玉真公主借着烛火辨认《战城南》残句："野战场，乌鸢啄人肠..." 突然在夹层发现以突厥文书写的密报："金错刀主乃于阗质子，武惠妃欲借刀除永王..."

子时爆竹声中，王维看见公主将虎符浸入鸩酒。月光透过窗棂，在她脸上割裂出明暗两界："原来我们三人，皆是棋局中的过河卒。"

第五章 长相思诀

天宝十载上元夜，终南山紫阳观檐角铜铃结满冰凌。玉真公主正对三清像打坐，忽闻山门外剑啸如龙吟。她手中《黄庭经》啪嗒落地，道袍翻卷间已奔至崖边——但见李白须发如雪，正在千尺冰瀑前舞动青莲剑。

"云想衣裳花想容..." 他每吟一句，剑锋便削落丈许冰棱，"十年不见，殿下这道袍倒比石榴裙更称昆仑雪！"玉真未及开口，忽见王维自梅林转出，怀中抱着新斫的绿绮琴："太白兄别来无恙？"

兴庆宫夜宴，龟兹乐师奏起新翻《羽衣曲》。李白献上大宛葡萄酒，琉璃瓶中沉浮着西域月牙泉的砂金。王维呈来《辋川雪霁图》，却在展卷时故意抖落满地红豆。玉真公主抚着焦尾琴忽笑忽泣，奏到《长干行》破音处，金徽玉轸竟沁出血丝。

五更鼓响时，李白突然挑剑击碎琉璃盏："该了断了！" 他掷出金错刀插入柱础，刀柄西域文在烛火中显形："持此刃者，永为于阗王刃。"王维平静摘下官帽："不错，我本是于阗王第九子，入唐为质那年，公主刚及笄。"

玉真颤抖着展开泛黄婚书，那是开元二十五年和亲于阗的诏书副本。"当年母妃毁约，是因查出武惠妃与安禄山勾结！"她将婚书掷入火盆，看着"李玉真"三字化为灰蝶，"摩诘，你早知我是..."

"是！"王维突然撕开襕衫，心口处纹着于阗王室图腾，"但我也是在大慈恩寺为你挡刀的王维！" 李白狂笑震落梁间积尘，剑锋划过自己左掌："好个西域狼崽子！这十年某在石国查到的，可是王右丞与朔方节度使的密信往来！"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浓稠。玉真公主突然抚起《破阵乐》，琴声激越处，焦尾琴尾的雷击纹路竟发出蓝光。李白与王维同时色变——那曲调与安西军覆灭夜的石国号角一模一样。#以书之名#七弦迸裂时，她将虎符掷入太液池："永王璘今晨已率兵清君侧，这出戏该落幕了。"

三日后，玉真公主在终南山羽化。李白带着焦尾琴残骸泛舟五湖，王维于辋川栽下千亩红豆。史载天宝十五载安史之乱，有白衣道士持金错刀刺杀安禄山未果，尸身上搜出半幅《秋山图》，题着"愿君多采撷"。

每年重九，终南云雾间总会传来《幽兰》古调。采药人说曾见金雕携诗笺掠过绝壁，其上墨迹历百年不褪："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