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9月,徐州火车站。
煤灰裹着秋风在站台打转。于文娟攥着边角磨破的帆布包,指甲深深掐进肉里。绿皮火车第三次拉响汽笛,车窗外追着火车跑的王胜利,身影越来越小。
他的蓝布衫被汗水浸透,在铁轨腾起的灰尘里忽隐忽现。
“哐当” 一声,列车员猛地关上车门。于文娟没站稳,撞到硬座上,玻璃窗映出她摇晃的影子。
她看见王胜利停下脚步,撑着膝盖大口喘气,却还高高举起手臂。他掌心里,是那块断了表带、用铁丝缠着的上海牌手表 —— 那是她昨天塞给他的。
泪水滴落在车票上,她咬着嘴唇大喊:“别追了!以后别见了!” 喊声混着车轮碾过铁轨的声响,消失在黄昏里。
这一切,还要从七年前说起。
1970 年夏天,蝉鸣吵得人烦躁。十六岁的于文娟从南京下关码头坐船到蚌埠,又坐了四小时卡车,终于看到 “王楼大队” 的木牌。
晒得黝黑的生产队长接过她的行李时,她正踮着脚拍裤腿上的黄土,布鞋陷在松软的田埂里拔不出来。
“这城里来的丫头,怕是麦苗韭菜都分不清。” 围观的社员们笑着议论。
蹲在石磨旁的少年站起身,递来一双补了又补的粗布鞋:“我叫王胜利,以后带你认田埂。” 他说话时低着头,不敢看她,指尖还沾着草汁。
第二天凌晨四点,他就扛着两把比她还高的锄头,等在知青点门口。
一开始,于文娟瞧不上这个木讷的农村小伙。
她在河边洗磨出血泡的手,他默默砍来艾草煮水;她在煤油灯下读《青春之歌》,他把攒了半年的鸡蛋悄悄塞进窗台。
那年深秋割稻子,镰刀划破她的手腕,鲜血染红了稻穗。王胜利立刻撕下衬衫布条给她包扎,背着她走了二十里山路去公社卫生院。他自己的脚磨出了血泡,却一声不吭。
“他第一次帮我挑粪桶,我就觉得这人不一样。” 多年后,于文娟摸着旧相册里泛黄的合影,总会想起打谷场上,王胜利教她捆稻草的样子。
王胜利会把新摘的槐花塞进她草帽,冬夜里悄悄把暖好的红薯放在她被窝,却从没说过 “喜欢” 两个字。
1975 年除夕,知青点只剩她一人值班,他抱着一捆柴火进来,鼻尖冻得通红:“要不…… 咱俩搭个伙?”
返城的消息传来时,于文娟正在摘棉花。队长举着报纸跑过来喊:“大返城开始了!” 她手里的剪刀 “当啷” 一声掉在棉桃上。
南京的父母已经寄来三封信,每封信最后都写着:“你弟弟要结婚了,家里就缺你这口子。”
王胜利在田埂上抽了一夜旱烟,天亮时眼睛通红:“你回去吧,我知道你惦记着城里。”
可真到了火车站,于文娟才发现自己错了。
火车开动时,王胜利突然追着车厢跑,边跑边喊:“文娟,我等你!”
她看见他裤脚沾着泥巴,补了三次的布鞋开了胶,想起他说过 “等攒够工分,就去公社买台缝纫机”。
泪水模糊了视线,她怕自己心软,咬牙喊出绝情的话。话一出口,她和王胜利的心,都像被针扎了一样疼。
回到南京的家,父母特别高兴。母亲炖了排骨,父亲把她的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墙上还贴着她临走前得的奖状。
可这份温暖只维持了三天。第四天早上,于文娟梳头时突然一阵恶心。她盯着镜子里苍白的脸,手止不住地发抖。
县医院的检查单上写着 “妊娠 40 天”。她捏着单子往家跑,想着王胜利知道了得多开心 —— 他说过想要个像她一样聪明的孩子。
推开门,母亲正在择菜。她刚说出 “妈,我怀孕了”,检查单就被抢走了。
“啪!” 母亲的巴掌打在她脸上,比镰刀割伤还疼。检查单被撕成碎片,散落在沾满油渍的地上。
母亲骂道:“你还要脸不?未婚先孕,让我怎么出门见人?” 父亲蹲在门口猛抽烟,烟灰掉在磨破的鞋底上,半天才说:“打了吧,城里哪个单位会要带孩子的姑娘?”
于文娟跪在地上捡碎纸片,手指被划破也没感觉。她想起在农村时,王胜利说 “不管你做啥决定,我都跟着”,想起他掌心的老茧和温柔的眼神。
母亲还在骂:“明天就去医院,别逼我动手!” 她突然站起来,擦掉脸上的血和泪:“这是我的孩子,谁也别想打掉!”
争吵持续了三天三夜。母亲把她锁在屋里,每天从门缝递一碗粥。
她盯着墙上的日历,1977 年 10 月 “恢复高考” 的新闻被红笔圈着,可满脑子都是王楼大队的麦场,和那个在月光下给她讲星星的男人。
第四天夜里,她撬开窗户,拿了母亲枕头下的二十块钱,留了张字条:“爸妈,我走了,别找我。”
回到王楼大队时,秋收刚结束。于文娟踩着满地秸秆往村里走,远远看见王胜利在晒谷场扬麦子。
听到脚步声,他猛地抬头,手里的木锨 “当啷” 掉在地上:“文娟?” 声音发颤。她再也忍不住,扑进他怀里大哭起来。他的手轻轻拍着她的背,还是和以前安慰她时一样。
婚礼办得很简单。生产队长杀了自家养的鸡,社员们凑粮票买红纸贴喜字。
于文娟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戴着王胜利用麦秸编的手环,在土坯房里拜了天地。
晚上,王胜利从枕头下掏出个布包,里面有她落在知青点的钢笔、笔记本,还有那双穿破的上海牌胶鞋。他说:“留着这些,就像你从没离开过。”
1978 年春天,儿子虎娃出生了。于文娟在村里小学当民办教师,带着学生在田埂上认植物,用树枝在地上写拼音。
王胜利除了种地,还学会了木匠活儿,农闲时走村串户打家具,攒钱给她买了台二手缝纫机。
日子过得清苦,却很温暖。虎娃第一次喊 “妈” 时,于文娟抱着孩子哭了好久,觉得一切选择都值了。
但她心里始终有个疙瘩。
1980 年春节,她抱着已经会走路的虎娃,站在南京家门口,犹豫了很久才敲门。
门上的春联还是父亲写的,“春风入喜” 的横批有些褪色。她手一直发抖,怕母亲还像三年前那样骂她,怕父亲不认王胜利这个女婿。
开门的是父亲,鬓角全白了。他看见虎娃,愣了一下,然后笑了:“长得像你小时候。”
母亲系着围裙从厨房出来,手里的汤勺 “当啷” 掉进盆里,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王胜利赶紧递上带来的红枣和花生,结结巴巴地喊 “爸妈”。母亲却突然抱住于文娟,哭得像个孩子:“傻丫头,你知不知道妈有多担心……”
饭桌上,母亲不停地给虎娃夹肉,父亲和王胜利喝着自酿的米酒,聊着村里的收成。
于文娟看着墙上新贴的全家福,突然明白了:母亲当年的愤怒,是怕她在城里抬不起头;王胜利的默默守候,不是不懂浪漫,是用行动兑现承诺。
后来,于文娟经常带着孩子回南京。母亲给虎娃做新衣服,父亲教他练毛笔字,王胜利帮家里修家具、挑水。
曾经的矛盾随着时间慢慢化解,就像淮北的麦田,不管经历多少风雨,春天总会重新变绿。
每当回想起 1977 年的那个秋天,于文娟就会想:如果当年没回农村,现在会是什么样?
也许会在城里找份安稳工作,嫁个条件不错的人,但心里总会空一块 —— 那里装着麦田、星空,还有一个男人默默的守候。
她从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因为有些感情,只有在泥土里扎根,才能长得结实、长久。
在知青返城的大潮里,很多人都面临着爱情和现实的选择。
有人留在城市,慢慢忘掉过去的伤痛;有人回到农村,在土地上重新生活。
于文娟的故事,只是千万知青故事中的一个。
那些在铁轨旁奔跑的身影,那些深夜里的争吵和眼泪,最后都成了生命的印记,告诉我们:真正的爱,是明知道前面的路不好走,还愿意和对方手牵手走下去。
更新时间:2025-05-05
本站资料均由网友自行发布提供,仅用于学习交流。如有版权问题,请与我联系,QQ:4156828
© CopyRight 2020-=date("Y",time());?> All Rights Reserved. Powered By bs178.com 闽ICP备11008920号
闽公网安备35020302034844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