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院墙是灰的,瓦是黑的,连那一方本该高远的天,也总是吝啬地露着张铅灰的脸。风是唯一的常客,却也不言语,只一味地、干巴巴地吹着,刮得人脸上生疼,心里空落落。就在这一片荒芜的、几乎要被遗忘的色调里,我的目光,便无可避免地,被那棵老柿树吸了去。
说“吸”,是一点也不夸张的。它兀自立在墙角,枝干虬曲着,像许多瘦骨嶙峋的、倔强的手臂,奋力地伸向天空,仿佛要抓住些什么,却又什么也没抓住。叶子是早已落尽了的,于是那满树的枝枝丫丫,便以一种再坦白不过的姿态,裸露在寒风里,交织成一幅繁复的、黝黑的立体画卷。而就在黝黑的枝桠间,却缀着些小小的“灯笼”——是柿子。一颗,两颗,三颗……数不清,像一团团忘了熄灭的、小小的火,又像一颗颗凝固了的、火红的心。

这红,红得并不嚣张,倒是有些沉郁的,是那种经历了足够日晒的、厚实的殷红。它们就那样静静地挂着,不言不语,仿佛一个个入定的老僧,任寒风在身边呼啸,也只管做自己的梦。我走近些,仰起头细细地看。它们的皮是紧绷的,光滑的,在冬日柔和的日光下,泛着一层胶质的、柔和的光晕。有几只被鸟儿啄食过了,留下些斑驳的缺口,露出里头晶莹的、将要凝冻的果肉,像含着泪的眼。

看着它们,心里便无端地生出一种奇异的安宁。这满树的柿子,在这严冬里,究竟在等待什么呢?它们不像春花,急着向人炫耀自己的颜色;也不像夏果,忙着用甜蜜去取悦味蕾。它们似乎只是为自己红着,为自己甜着,甚至不为那啄食它们的鸟雀。这沉默的、饱满的悬挂,本身就是一种圆满。它们用一整个秋天造就的佳酿,来对抗一整个冬天的严寒与寂寥;这甜,是它们的甲胄,也是它们的内涵。
我的思绪,便不由得飘回许多年前,飘回那个同样有着铅灰色天空的江南小院。外祖父也在院里种着一棵柿树。每到冬天,他便会指着树上零星的几个果子,用那口改不掉的乡音对我说:“看,那是‘冬柿’,霜打过的,才最甜。”那时的我,只懂得甜是一种可口的滋味,却哪里懂得,这甜,是要经过一番彻骨的磨砺,才能从青涩的、麻口的果子里,一点点凝聚、升华出来的。外祖父的话,连同他那被岁月风干了的、核桃似的笑脸,此刻都清晰地浮在眼前。这树上的柿子,莫非也懂得这个道理么?它们在风里霜里一日日地挨着,将那份涩口,慢慢地、耐心地,收敛成一种醇厚的、内敛的甜。这哪里是果子的蜕变,这,也是它们的一种修行吧。

风又起了一阵,几片枯叶在地上打着旋儿,发出簌簌的声响。而树上的柿子,只微微地、几不可察地晃了晃,依旧牢牢地攀着它们的枝头。我忽然觉得,这冬日里最深沉的话语,并非由风来说,也非由雪来说,而是由这些沉默的柿子来说的。它们什么也没有说,却又说尽了一切。它们说,繁华落尽见真淳;它们说,寂寞是甜的另一个名字;它们说,生命的丰盈,原不在于表面的热闹,而在于内心的饱满与甘甜。
天色渐渐地向晚了,那铅灰的云层背后,透出些暧昧的、橘色的光,给这萧索的庭院,也平添了一抹暖意。树上的柿子,在这愈发黯淡的天光里,反而显得愈加明亮了,真像是一盏盏被殷勤点起的小灯笼了。它们照着的,仿佛不是这区区的小院,而是这漫长而寂寥的、整个的冬天。
我终于转过身,慢慢地踱回屋里去。身后,是满树无声的火红。我不再觉得这冬天是空的了,因为有了这些柿子的点缀;也不再觉得冷了,因为它们那沉静的光,仿佛也暖烘烘地,照进了我的心里。这冬之语,正熙熙攘攘地挂在人间呢。
注:图片来源@心水水云间

2025.11.24于浙江·湖州·陆家漾畔
(ZYX349)
更新时间:2025-1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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