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人离世时，家人会在讣告中选择最想被记住的事。这些简短的文字不仅是个人生命的缩影，更是整个时代价值观的集体快照。美国研究人员通过分析近三千八百万份讣告，揭示了美国人在近三十年间如何定义"美好人生"，以及这一定义如何随着历史事件和社会变迁而演变。

这项发表在《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刊》上的大规模研究由亚利桑那州立大学、密歇根州立大学等多所高校的心理学家和传播学者合作完成。研究团队分析了从1998年至2024年间发布在Legacy.com平台上的讣告，这是美国最大的在线纪念平台之一。由于数据量巨大，整个分析过程在超级计算机上完成。研究人员采用文本分析工具，基于施瓦茨基本人类价值理论，追踪讣告中反复出现的关键词，从而识别出家庭和社区在纪念逝者时最重视的价值观。

传统与关爱主导美国人的最后记忆

在横跨近三十年的讣告中，与"传统"相关的词汇出现频率最高。超过百分之八十的讣告中包含描述宗教参与、家族习俗和持久传承的语言。紧随其后的是"仁爱"价值，约百分之七十六的讣告强调关心他人福祉，使用"关爱""忠诚""服务"等词汇。事实上，传统与仁爱构成了美国讣告的主导价值组合，在超过百分之七十的讣告中同时出现。相比之下，与"成就"和"权力"相关的表述则少得多。

（Dulcey Lima/Unsplash）

这一发现颠覆了人们对美国文化的常见印象。在公共话语中，个人成功、竞争精神和物质成就往往被视为美国价值观的核心。但当家人回顾逝者一生时，他们选择强调的却是信仰、人际关系和对他人的关怀。研究人员指出，讣告提供了一个独特视角来观察社会真正珍视什么，因为它们代表了经过深思熟虑的集体判断，而非即时的社交媒体表达。

讣告还反映出明显的性别和年龄刻板印象。男性的讣告包含更多与成就、遵从和权力相关的语言，而女性的讣告则更多强调仁爱和享受生活乐趣。年长者往往因重视传统而被铭记，年轻人则更多被描述为关心全人类福祉和自然环境，以及独立思考和行动的特质。有趣的是，男性讣告中的价值模式在不同年龄段之间的变化幅度大于女性，换句话说，年轻男性和年长男性被纪念的方式差异更大，而女性的价值特征在各年龄段保持相对一致。

历史事件如何重塑纪念话语

重大历史事件在讣告语言中留下了清晰印记。2001年9月11日恐怖袭击后，家人纪念逝者的语言发生了明显转变，这种变化至少持续了一年。与"安全"相关的词汇，包括"幸存""健康"和"秩序"等，出现频率下降。与此同时，与仁爱和传统相关的表述增加，"关爱""忠诚"和"服务"等词汇更频繁出现。这些变化在纽约尤为明显，那里是袭击的直接受害地。

然而，真正引发最戏剧性转变的是新冠疫情。从2020年3月开始，与仁爱相关的语言急剧下降，包括"爱""同情"和"家庭"等词汇使用减少，此后再未恢复到疫情前水平。与传统相关的语言最初也有所下降，但在疫情后期阶段反弹至基线水平以上。这些变化表明，集体性危机不仅改变了死亡本身的规模和方式，也影响了家庭在纪念亲人时使用的道德词汇，重新定义了"美好人生"的含义。

诸如 新冠肺炎 疫情等全球性事件引发了价值观的显著转变。（HMVart/Getty Images Plus）

研究人员推测，疫情期间社交隔离和葬礼仪式的限制可能削弱了传统表达情感和联结的方式。当人们无法聚集哀悼、无法举行传统仪式时，他们在讣告中描述这些价值的方式也发生了改变。这一发现揭示了语言与社会实践之间的深层联系，当实践被迫中断时，语言本身也失去了部分表达力。

讣告作为文化档案的价值

讣告是报纸和在线纪念网站访问量最大的内容之一，它们为理解不同时期的社会价值提供了独特窗口。这项研究对遗产的科学理解作出了重要贡献。人们通常对如何被记住有强烈偏好，但关于人们实际上如何被记住的研究却很少，部分原因是缺乏关于真实纪念的大规模证据。这次对数百万份讣告的分析填补了这一空白。

研究团队指出，讣告使研究者能够追踪跨越时间、地域和社会群体的文化价值变迁。未来的工作可以检视种族和职业差异，以及不同地区的差异。研究还可以利用历史讣告档案，包括那些保存在旧报纸和地方记录中的内容，追溯到更早的历史时期。另一个研究方向是测试强调讣告中善良出现的频率是否能激励人们在日常生活中更加关怀他人。

老年人和年轻人的讣告中所强调的价值观存在显著差异。（AWelshLad/iStock/Getty Images Plus）

从方法论角度看，这项研究展示了大数据分析在社会科学研究中的潜力。通过自然语言处理和机器学习技术，研究人员能够从海量文本中提取模式，揭示人类行为和价值观的宏观趋势。这种方法不仅适用于讣告分析，也可以扩展到其他形式的纪念性文本，如墓志铭、纪念演讲和社交媒体悼念帖。

理解什么在记忆中持久存在有助于澄清人们认为什么是有意义的，这些价值观塑造了他们选择如何生活。当研究人员发现传统和仁爱在美国讣告中占据主导地位时，这不仅反映了过去的价值观，也可能影响未来的选择。如果人们意识到最终被记住的是对他人的关怀和对传统的尊重，而非职业成就或物质财富，他们可能会重新思考如何分配时间和精力。

这项研究的另一个意义在于它揭示了语言作为文化载体的力量。讣告中的每个词都经过精心选择，反映了家人对逝者生命意义的理解和对后人的期望。这些词汇的统计模式构成了一幅集体价值观的全景图，记录了美国社会在变革时期的内心世界。从九一一袭击到新冠疫情，历史的冲击波在这些简短文字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提醒我们价值观既有稳定性也有可塑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