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讲接下来的故事之前,我们有必要先弄清楚一个概念——按司。
“按司”这个词,在古琉球语里,约等于我们这边说的“老大”、“头人”或者“土豪”。
在那个生产力不怎么发达的年代,谁的地盘大,谁的粮食多,谁手下的打手猛,谁就是按司。
说白了,就是一方诸侯。
英祖王朝的末代君主玉成王,就是个典型的败家子。
他爹英慈王辛辛苦苦维持的稳定局面,到了他手上,就跟漏了底的米缸一样,哗啦啦地往外撒。
这位玉成王先生,大概是觉得当国王太无聊,非得搞点事情出来,于是他“世衰政废”,把整个国家搞得乌烟瘴气,按司们一看,你这老大当得不行啊,那我们干嘛还听你的?
于是,琉球不可避免地分裂了。
历史的车轮滚到了14世纪,这片“流虬”之地,正式进入了“三山时代”。
所谓三山,就是三个最牛的按司,各自拉起山头,变成了三个国家:
以今归仁按司为中心的“山北国”,盘踞在北边,民风彪悍;
以大里按司为中心的“山南国”,占据着南边,土地肥沃;
而夹在中间的,则是以浦添按司为中心的“中山国”。
这三家里,中山国地理位置最好,也最有钱,山北国最能打,但也最穷,山南国不好不坏,夹在中间过日子。
就在这三位“国王”你瞪我我瞅你,三天两头约架的时候,英祖王朝的老王室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1349年,末代国王西威病逝,因为他妈长期专权,搞得天怒人怨,所以大家连个继承人都懒得找了。
群龙不可无首,烂摊子总得有人收拾。
这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一个人——浦添按司,察度。
察度这个人,史书上给的评价是“才德大著”,翻译过来就是,又有能力又有品德,而且深得民心。
这就很厉害了,在那个拳头就是硬道理的时代,能靠个人魅力和品德服众,绝对是个狠人。

于是,各大按司一合计,得了,别选了,就他吧!
就这样,察度黄袍加身,成了新的中山王。
察度是个明白人,他知道琉球这小池塘,养不起三条真龙。
三国之间打来打去,最后大家一起完蛋。
他需要一个破局的方法,一个能让他从三国混战中脱颖而出的机会。
这个机会,来自大海的另一边。
洪武五年,也就是公元1372年,一艘巨大的宝船,劈开东海的波涛,出现在了中山国的港口。船上下来一个人,名叫杨载,是大明王朝的使者。
杨载此来,不为打仗,不为抢劫,只为宣读一份来自一个叫朱元璋的人的诏书。
这份诏书的内容,我们今天可以想象一下,大概是这么个意思:
“喂,住在中国东南边海上的那个琉球啊,朕现在是天下的新主子了,叫大明。之前太忙,没来得及通知你们。现在我派人去跟你们说一声,你们知道就行了。(惟尔琉球,在中国东南,远居海外,未及报知。兹特遣使往谕,尔其知之)”
这话听着平淡,甚至有点客气,但察度却听出了弦外之音。
朱元璋是谁?
那可是从一个要饭的和尚,一路砍瓜切菜,把蒙古人赶回草原,重新建立汉人王朝的猛人。
他的军队,他的国家,其实力对于琉球来说,就像大象和蚂蚁的区别。
现在,这头大象给你递了张纸条,说“我注意到你了哦”。
换做是个愣头青,可能会觉得“你谁啊?凭什么管我?”
但察度不是愣头青,他是个成熟的政治家。
他知道,这看似平淡的通知,其实是一个选择题。
A:不理他,继续关起门来跟山南、山北两个兄弟互殴。
B.:跟他混,认他当大哥。
察度毫不犹豫地选择了B。
他非常清楚,对抗是没有出路的,人家随便派个小分队过来,就能把琉球这点家当给平了。
而认大哥,不仅能保平安,说不定还有好处。
于是,察度毕恭毕敬地接下了诏书,然后立刻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佩服的决定:他要派自己的亲弟弟泰期,作为使者,带着琉球的土特产,去南京觐见大明皇帝,“奉表称臣”。
这步棋,走得实在是高。
当泰期带着马匹和硫磺,风尘仆仆地赶到南京,跪在朱元璋面前时,这位雄才大略的皇帝非常高兴。
朱元璋是个讲究人,他要的不是你那点土特产,而是你这个态度。
你给我面子,我就给你里子。
他当即宣布,回赐察度《大统历》和大量的文绮、纱罗。
《大统历》是什么?
是明朝官方颁布的历法,代表着时间的最高解释权。
接受了它,就意味着你正式被纳入了中华文明圈,你的时间,从此要跟大哥对表了。

这一下,察度不仅保住了平安,还成了大明皇帝认证的“小弟”,政治地位瞬间高了一大截。
山南王和山北王一看,好家伙,这中山的察度也太鸡贼了!
认个大哥就有这么多丝绸拿,我们还在这穷哈哈地打什么打?
于是,没过多久,山南国王承察度也屁颠屁颠地派人去南京“入贡”了。
山北王怕尼芝一看,两个都去了,我不去岂不是很没面子?
也赶紧派人跟上。
朱元璋看着这三个争先恐后跑来纳贡的琉球国王,心里跟明镜似的。
他大手一挥,给三家都赏了东西,然后又派人送去诏书,内容很简单:“三王息兵战”。
意思是,你们仨都是我小弟了,以后不准再打架了,谁打架就是不给我面子。
三位国王接到诏书,自然是“各受其诏,罢战息兵”,还纷纷派使者去谢恩。
至此,察度用他卓越的政治智慧,兵不血刃地为琉球争取到了暂时的和平,更重要的是,他为中山国,也为整个琉球,打开了一扇通往更广阔、更文明世界的大门。
而朱元璋,这位深谋远虑的皇帝,他的布局才刚刚开始。
他知道,仅仅是名义上的宗藩关系还不够稳固,他要送给琉球一份真正的大礼,一份能彻底改变这个岛国命运的大礼。
很快,一支特殊的船队从福建出发,驶向了琉球。
船上没有士兵,没有官员,而是三十六户特殊的“移民”。
他们,就是后来在琉球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闽人三十六姓”。
这批人可不是普通的农民,他们是朱元璋精挑细选的技术专家。
有“善操舟者”,负责造船和航海;
有“知书者”,负责文书和翻译。
他们在那霸港附近,建立起一个属于自己的社区,名叫“久米村”。
从此,久米村成为了一个神奇的地方。

当琉球本地的村落还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时,久米村的夜晚却灯火通明。
这里传出的,不再是单调的海浪声,而是琅琅的读书声,是算盘珠子清脆的拨动声,是工匠们打造海船的锤炼声。
汉人的诗词歌赋、典章制度、建筑工艺、航海技术……所有代表着先进文明的东西,都通过这个小小的村落,源源不断地输入琉球。
久米村,就像一个文明的“外挂”,一个文化的“接口”,它让琉球的精英们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和学习中华文化,为这个岛国即将到来的“人文维新之基”,打下了最坚实的基础。
察度当初那个“识时务”的决定,其回报之丰厚,恐怕连他自己都始料未及。
他只是想找个靠山,却无意中为自己的国家,引来了一整个文明的活水。
察度王是个好领导,可惜他的儿子武宁王,却是个典型的纨绔子弟。
老爹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攒下的家业,到了他手上,就变成了满足个人私欲的工具。
这位武宁王上位之后,不好好琢磨怎么让国家更富强,反而一门心思地横征暴敛,搞得国内民怨沸腾,人心尽失。
这就叫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当一个统治者失去民心的时候,就必然会有人站出来取而代之。
这一次,站出来的人,是一个名叫尚巴志的年轻人。
尚巴志,是山南国佐敷地区的按司——尚思绍的儿子。史书上对他的评价是“为人资质纯厚”,意思就是,这小伙子天性淳朴忠厚。
但如果你只看到这一句,那就被骗了。
尚巴志当然有忠厚的一面,但他骨子里,更是一个胸怀大志、手腕高超的枭雄。
他看着武宁王把中山国搞得一团糟,看着百姓们在苛政下痛苦呻吟,他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公元1406年,尚巴志正式起兵,讨伐武宁。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争。
一边是众叛亲离的暴君,一边是顺应民心的青年英雄,胜负早已注定。
尚巴志的军队几乎没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就一路杀到了中山国的王城——首里。
武宁王兵败逃亡,他那短暂而荒唐的统治,就此画上了句号。
攻占了首里城后,二十四岁的尚巴志站在了权力的顶峰。
按照正常的剧本,接下来就该是登基称王,接受万民朝拜了。
但尚巴志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的决定。
他没有自己当国王。
他恭恭敬敬地把自己的老爹,佐敷按司尚思绍,从乡下请了过来,扶上了中山王的宝座。
这一手,玩得实在是漂亮。
在中国的历史上,这种操作我们见过,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就是把汉献帝当个牌位供着,自己当老大。
但尚巴志比曹操更高明,他尊立的是自己的亲爹。
这样做,有三大好处:
第一,堵住了天下人的嘴。
我打武宁,不是为了自己当王,是为了天下百姓,现在我把更德高望重的老爹推上王位,我没有私心。
看,政治形象瞬间就光辉伟岸了。
第二,显示了自己的孝道。
在深受中华文化影响的东亚,孝道是天大的事。
一个连爹都孝顺的人,能坏到哪里去呢?
这为他赢得了巨大的道德优势。
第三,也是最实际的,他把父亲当成了一面盾牌。

所有明面上的麻烦事、礼仪性的工作,都由老国王去应付,他自己则可以藏在幕后,集中精力干真正的大事。
那么,尚巴志要干的大事是什么呢?
是统一。
他站在首里城的城头,目光越过中山国的田野,望向了北方。
在那里,有一座号称“琉球最坚固”的城堡——今归仁城。
那是山北国的王城。
尚巴志非常清楚,三山分裂的局面一天不结束,琉球就一天不得安宁。
他要做的,就是结束这个分裂了近百年的时代,成为这片岛屿唯一的主人。
1416年,在准备了整整十年之后,尚巴志亲率大军,向山北国发动了总攻。
山北王攀安知,也是个硬骨头。
他仗着今归仁城墙高水险,根本没把尚巴志放在眼里。
而,他低估了尚巴志的决心,更低估了他的谋略。
尚巴志并没有选择强攻。
他知道,硬碰硬只会让自己损失惨重。他采用了更聪明的方法——策反。
他派人秘密联系了山北国的大将本部平原,许以高官厚禄,成功说服他做了内应。
于是,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
当攀安知还在城头嘲笑尚巴志的军队是来送死的时候,他的得力干将已经悄悄打开了城门。
中山国的士兵如潮水般涌入,攀安知眼看大势已去,绝望之下,挥刀自刎。
坚不可摧的今归仁城,就这样被尚巴志用最小的代价攻克了。
解决了最硬的骨头山北国,剩下的山南国就不足为惧了。
此时的尚巴志,已经是事实上的琉球霸主。
他挥师南下,逐步吞并了山南国的各个按司地盘,最终在1429年彻底统一了山南。
至此,持续了近一个世纪的三山分裂时代,在尚巴志的手中,正式宣告结束。
琉球,迎来了它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统一王朝。
统一了国家,尚巴志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刻派遣使者,带着厚礼,前往南京。
他要干什么?
他要“请封”。
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政治姿态。
他要告诉当时的大明皇帝明宣宗朱瞻基:“老大,我把家里那几个不听话的兄弟都收拾了,现在这片地盘我说了算。还请您给个名分,承认我的合法性。”
明宣宗朱瞻基,也就是我们熟悉的那个爱斗蛐蛐的皇帝,接到尚巴志的奏报后,龙颜大悦。
他觉得这个叫尚巴志的年轻人很上道,懂规矩。
而且,一个统一的、听话的琉球,远比一个分裂的、天天打架的琉球,更符合大明的利益。
于是,宣德三年(1428年),明宣宗做出了一个对琉球历史影响深远的决定。
他派遣册封使,正式册封尚巴志为“琉球国中山王”。
更重要的是,他赐予了尚巴志家族一个姓氏——“尚”。
从此,“尚”这个尊贵的姓氏,就成为了琉球王室的象征。
得到天朝皇帝的赐姓与册封,意味着尚氏家族的统治,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法理”依据。
他们不再是篡位者,而是天朝认证的、名正言顺的琉球国王。

尚巴志,这位从山南国一个小小地区按司家庭走出来的年轻人,靠着自己的隐忍、谋略和铁腕,一步步走上了权力的巅峰。
他尊父为王,是为权谋;
他十年磨一剑,是为隐忍;
他统一三山,是为霸业;
他请求册封,是为智慧。
他开创了琉球历史上第一个统一王朝——“第一尚氏王朝”。
虽然这个王朝的国祚并不长,在短暂的辉煌后,很快就因为内部的动乱而覆灭。
第七代国王尚德,一个热衷于军事征伐却不懂得安抚内部的君主,最终在1469年的一场政变中被杀,第一尚氏王朝宣告终结。
但尚巴志所奠定的统一基业,以及他与明王朝建立的牢固宗藩关系,却为琉球未来的“黄金时代”,铺平了道路。
历史告诉我们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打江山难,守江山更难。
尚巴志英雄一世,开创了第一尚氏王朝,但他可能没想到,自己的后代不太争气。
到了第七代国王尚德,这位老兄大概是觉得爷爷辈的统一大业不过瘾,非要学人家开疆拓土,结果仗是打了,国库也空了,人心也散了。
最终,一场突如其来的政变,让他和他的王朝一起,被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
1469年,第一尚氏王朝覆灭。
国家又一次陷入了群龙无首的境地。
按司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服谁。
眼看又要回到三山时代那种互相拆台的日子,这时候,一个人被推到了前台。
这个人的名字,叫金丸。
金丸的出身并不高贵,他不是什么王子公孙,而是个负责管理国家财政的官员,官名叫“御锁侧官”。
说白了,就是国王的大管家,兼财政部长。
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职位。
它要求你既要懂经济,会算账,还要会做人,能摆平宫里宫外的各种关系。
金丸能坐稳这个位置,说明他绝对是个情商和智商都在线的高手。
在第一尚氏王朝的末年,尚德王天天在外面折腾,搞得国库空虚,民怨沸腾。
而金丸作为财政部长,却能把日子勉强维持下去,还赢得了百官的普遍尊重。
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所以,当国王被杀,国家大乱的时候,大家一合计,与其再找个不靠谱的王族,不如就让这个有能力、有威望的金丸来当国王吧。
于是,在群臣的拥立下,金丸登上了王位。
为了表示自己是“尚氏”正统的延续,他给自己改了个新名字——尚圆。
从此,琉球历史进入了一个全新的时期——“第二尚氏王朝”。
尚圆是个不错的国王,他休养生息,恢复了被尚德王折腾得够呛的国力。
但他真正的贡献,是生了一个好儿子,并且为这个好儿子铺平了道路。
尚圆死后,他的弟弟尚宣威继位,但只当了半年国王就挂了。

于是,尚圆年仅十二岁的儿子尚真,被推上了王位。
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当国王,主少国疑,通常意味着外戚专权或者权臣当道。
但琉球的运气实在是好,辅佐尚真王的,是他的母亲,一位极具政治智慧的王太后。
在她的悉心教导和扶持下,尚真王平稳地度过了童年,并且成长为琉球历史上最伟大的一位君主。
尚真王亲政之后,进行了一系列大刀阔斧的改革,一举将琉球王国推向了前所未有的巅峰。
这位年轻的国王,首先做了一件大事:收缴兵器,集权中央。
他下令,全国所有的按司,都必须把手里的兵器上交国库,然后搬到首都首里城来居住。
这一招,实在是高。
我们知道,按司就是地方土豪,他们手里有兵,有地盘,是地方不稳定的最大因素。
尚真王把他们的兵器收了,就等于拔了老虎的牙;让他们搬到首都来住,就等于把老虎圈进了笼子,天天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着。
这不就是琉球版的“杯酒释兵权”吗?
从此,地方按司的叛乱风险被降到了最低,国王的权力得到了空前的集中。
解决了内部问题,尚真王开始着手完善国家制度。
他重新划分了官员的品级,制定了详细的朝廷礼仪,统一了全国的税收和度量衡。
一个现代化国家的雏形,在他的手中,被一点点地建立起来。
一个强大的中央集权政府,自然需要更广阔的疆域和更强大的国力来支撑。
尚真王把目光投向了南方。
1500年,他派遣大军,一举征服了长期各自为政的八重山群岛。
1522年,又派兵平定了与那国岛上一个叫“鬼虎”的部落首领的叛乱。
尚真王的儿子,第四代国王尚清王,则继承了父亲的雄心,把目光投向了北方。
1537年,他亲率大军北伐,成功攻取了奄美群岛。
至此,一个空前辽阔的琉球王国,出现在东海之上。
北起奄美,南至八重山,星罗棋布的三十六个岛屿,全部纳入了尚氏王朝的版图。
这个“三省并三十六岛”的格局,奠定了琉球王国此后数百年的疆界。
一个统一、稳定、强大的琉球,开始在另一片战场上,展现出它惊人的能量。
这片战场,是海洋。
由于地处中国、日本、朝鲜和东南亚的十字路口,琉球拥有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
尚真王和他的后继者们,将这一优势发挥到了极致。
那霸港,这个曾经只是个小渔村的港口,迅速发展成为东亚最繁忙的国际贸易中心之一。
每天,港口里都停满了各式各样的船只。
有来自大明,满载丝绸、瓷器和药材的宝船;
有来自日本,运来白银、铜和武士刀的商船;
有来自朝鲜,带来人参和棉布的货船;
还有来自暹罗(泰国)、满剌加等东南亚国家,装着香料、胡椒和象牙的异域帆船。
琉球的商人们,就像勤劳的蜜蜂。
他们从中国进口商品,转手卖给日本和东南亚,赚取差价;
再从东南亚和日本采购特产,卖到中国去,又赚一笔。
这种“转口贸易”,让他们赚得盆满钵满。
当时的琉球,富裕到了什么程度?
史书上说,他们用金银来制作发簪和祭器,简直是把黄金当铜来用。
为了彰显这份荣耀,琉球人铸造了一口大钟,挂在首里城的正殿,上面刻着一行字——“万国津梁”。

“津梁”,就是桥梁的意思。
“万国津梁”,就是连接万国的桥梁。
这四个字,精准地概括了琉球王国在那个时代的地位和辉煌。
它不再是那个需要仰仗大国鼻息才能生存的小邦,而是一个凭借海洋贸易和外交手腕,屹立于东海之上的独立、繁荣、自信的海洋王国。
这,就是琉球的“大航海时代”。
这,就是琉球的“黄金时代”。
然而,当琉球人沉浸在这份来之不易的繁荣中时,他们没有注意到,在北方不远处的日本列岛,一头贪婪的猛兽,已经悄悄地盯上了他们。
当琉球王国进入黄金时代的时候,他们的邻居日本,正在经历一场长达百年的大混战——战国时代。
无数的大名(诸侯)为了争夺地盘和权力,打得头破血流。
最终,一个叫德川家康的人笑到了最后,建立了德川幕府,日本再次统一。
战争虽然结束了,但问题并没有。
在战国时代,有一个地方的大名,特别能打,也特别穷。
这个地方,就是萨摩藩。
萨摩藩,位于日本九州岛的最南端,与琉球隔海相望。
这里的土地贫瘠,自然资源稀少,但民风极其彪悍,士兵的战斗力在日本是出了名的。
萨摩藩的藩主岛津氏,看着自己穷得叮当响的藩国,再看看对面那个富得流油的琉球王国,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他心里盘算着:琉球那帮人,天天跟明朝做生意,赚了那么多钱。我要是能把他们的贸易线路控制在手里,不就发大财了吗?
这个想法,就像一颗种子,一旦种下,就疯狂地生根发芽。
当然,想打琉球,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毕竟琉球是明朝的藩属国,你动他,就等于打明朝的脸。
但是,到了17世纪初,情况发生了变化。
当时的明朝,已经进入了万历后期,国力开始走下坡路,对外的影响力大不如前。
而日本这边,德川幕府刚刚建立,正是信心爆棚的时候。
萨摩藩主岛津家久,觉得时机成熟了。
他向德川家康提出了入侵琉球的申请。
德川家康是个老狐狸,他稍作思量,就批准了。
他的算盘打得很精:
第一,让萨摩藩去抢琉球,抢来的钱能缓解他自己的财政压力,还能削弱萨摩这个刺头的实力,一举两得。
第二,探一探明朝的底线,看看这个老大帝国,到底还剩下多少威风。
于是,在得到了幕府的许可后,1609年,岛津家久正式下令,发兵入侵琉球。

三千名刚刚从战国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萨摩武士,杀气腾腾地登上了战船,扑向了那个和平了太久的富庶岛国。
当时的琉球国王,是尚宁王。
当他接到萨摩藩入侵的消息时,第一反应大概是:开什么玩笑?
琉球已经一百多年没打过大仗了。士兵们平时操练的,更多是仪仗队列,而不是杀人技巧。
他们的武器,跟身经百战的萨摩武士比起来,简直就是烧火棍。
但国王的尊严,不容许他不战而降。
尚宁王紧急动员了全国的军队,试图抵抗。
然而,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屠杀。
琉球军队虽然奋力抵抗,但在凶悍的萨摩武士面前,简直不堪一击。
萨摩军一路势如破竹,很快就攻破了首都首里城。
战火,第一次烧毁了那座象征着琉球荣耀的辉煌王城。
萨摩藩的士兵们冲进王宫和府库,像一群饿狼一样,将数百年来琉球积累的金银财宝、珍玩古董,抢掠一空。
抢完东西,他们还不罢休,做了一件更具侮辱性的事:他们把尚宁王,以及一百多名琉球的高官显贵,像牵狗一样,全部抓了起来,押上了返回日本的船。
尚宁王,这位曾经在万国来朝的盛景中长大的国王,此刻成了亡国之君,阶下之囚。
在被押往江户(今天的东京)的途中,尚宁王的心情,是无尽的屈辱、愤怒和绝望。
他曾经是这个海洋王国至高无上的主人,如今却要像个囚犯一样,去觐见那个他曾经不屑一顾的“将军”德川家康。
在德川家康面前,他被迫低下了高贵的头颅,承认琉球从此是萨摩藩的“附庸”。
夜深人静的时候,这位亡国之君,遥望着南方故土的方向,用古老的琉球语,吟唱着悲伤的歌谣。
他发誓,只要自己还活着,就一定要想办法,雪洗这份耻辱。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
萨摩藩之所以没有直接灭掉琉球,并不是因为他们发了善心,而是因为他们需要琉球继续作为一个“独立国家”存在。
为什么?
因为他们需要琉球继续和明朝进行朝贡贸易。
这是他们眼里最大的一块肥肉。如果他们把琉球变成了日本的一个县,那明朝肯定就不会再让琉球来朝贡了,这财路也就断了。
所以,他们想出了一个极其阴险的办法。
他们释放了尚宁王,让他回国继续当国王。
但前提是,必须签订一份丧权辱国的条约——《掟十五条》。
这份条约的内容,苛刻到了极点。
它不仅强行割占了琉球北部的奄美群岛,还规定琉球的内政、外交、贸易等所有重大事务,都必须接受萨摩藩的监督和控制。
从此,琉球王国进入了它历史上最尴尬、最屈辱的一个时期。
在明面上,它依然是大明王朝(后来是清王朝)最忠实的藩属国。
它定期派遣使团,前往中国朝贡,接受册封,维持着与中华天朝的宗藩关系。
这是它维持国家名义上独立和民族尊严的最后一道防线。
但在暗地里,它已经彻底沦为了萨摩藩的“提款机”和殖民地。
每年,琉球都要向萨摩藩缴纳沉重的贡赋,国家的大部分贸易利润,都被萨摩藩无情地榨取。
一个国家,两个主人。
向东,要向日本的萨摩藩称臣纳贡;向西,要向中国的皇帝三跪九叩。
这种“两属”的畸形状态,就像一道沉重的枷锁,牢牢地套在了琉球的脖子上。
尚宁王和他之后的每一代琉球国王,都不得不在这个夹缝中,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脆弱的平衡,屈辱地寻求着生存的空间。
注:所谓琉球“两属”,此说法其实出现于日本明治维新后,新政府外务省官员森山茂在向外务卿寺岛宗则提交报告《琉球藩改革之议》时,提到琉球“父皇(日本)母清”“一国奉二帝”的状况,需要加以改变,废除摄政三司官,将琉球进一步归于内务省管辖。
从该报告可以看出,所谓琉球“两属”,乃是日人认为的琉球“一国奉二帝”而提出的概念。
然而若是真要从历史和国际法角度讨论,那就从来没有什么“两属”问题,只有日本擅自破坏基于朝贡规则的东亚国际秩序,造成琉球主权遭到破坏的问题。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不会因为任何人的悲伤而停留。
自从被萨摩藩踩在脚下之后,琉球王国就过上了一种极为拧巴的日子。
他们就像一个戴着两副面具的演员,在两个不同的舞台上,扮演着截然不同的角色。
在面对萨摩藩的时候,他们是卑微的附庸。
萨摩藩派来的“在番奉行”(驻琉球的监督官),就是太上皇。
国王的继位,官员的任免,甚至一船货物的进出,都得经过这位太上皇的点头。
萨摩藩就像一个贪得无厌的吸血鬼,不仅每年要从琉球榨取大量的黑糖和物产,还把手伸进了琉球最赚钱的买卖——对华贸易。
他们规定,琉球从中国进口的商品,必须优先低价卖给萨摩藩,剩下的才能自己处理。
这简直就是明抢。
在这种高压之下,琉球人活得异常艰难。
但他们并没有放弃。他们用一种近乎偏执的方式,守护着自己最后的尊严。
这个尊严,来自于西方,来自于那个庞大而古老的中华帝国。
在面对大清王朝的时候,琉球人又换上了另一副面孔。
他们依然是那个知书达理、恭顺谦卑的模范藩属。

每一次派遣朝贡使团,都经过精心的准备。
从人员的选拔,到礼品的准备,再到航海路线的规划,都一丝不苟,力求完美。
他们之所以这样做,不仅仅是为了从朝贡贸易中获取经济利益,更重要的,是一种精神上的寄托。
只有在紫禁城金碧辉煌的大殿里,当琉球国王的使者,向着大清皇帝叩首,并从皇帝手中接过那份象征着宗主国承认的敕封诏书时,他们才能暂时忘却在萨摩武士面前的屈辱,重新找回一丝作为独立国家的尊严。
为了维护这份来之不易的尊严,琉球人付出了巨大的努力,甚至可以说是不惜血本。
他们严密封锁了与萨摩藩的关系。
所有前往中国的琉球人,都被严格告诫,绝不能泄露任何关于萨摩藩控制琉球的秘密。
他们知道,一旦大清皇帝知道自己册封的这个国王,其实是别人的傀儡,后果将不堪设想。
这就像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剧,琉球全国上下,都是演员。
他们小心翼翼地,演了两百多年。
在这两百多年里,琉球也涌现出了一些试图改变国家命运的人物。
其中最杰出的,是一位叫蔡温的政治家。
蔡温,出生于一个从福建迁居琉球的华人后裔家庭。
他自幼聪明好学,精通汉学,后来作为留学生前往中国,亲眼目睹了康乾盛世的繁华。
回国后,他得到了国王尚敬王的重用,成为主持国家改革的宰相。
蔡温的改革,可以用八个字来概括:内修政治,外联中华。
在内,他整顿吏治,发展农业,提倡节俭,兴修水利。
他亲自跑遍了琉球的山山水水,组织修建了大量的防风林,有效地抵御了台风的侵袭。
直到今天,冲绳岛上很多地方的松树林,据说都是当年蔡温主持栽种的。
在外,他更是将“亲华”政策发挥到了极致。
他深知,琉球想要摆脱萨摩的控制,唯一的希望,就是紧紧抱住大清这棵大树。
他编纂了琉球第一部完整的史书《中山世谱》,在书中反复强调琉球自古以来就是中华藩属,与中国的关系源远流长。
他还写了一本叫《独物语》的书,里面有一句非常著名的话:“琉球,小国也。介于大国之间,不可以不谨。”
这句话,道尽了小国生存的辛酸与智慧。
蔡温的改革,在一定程度上恢复了琉球的国力,也让琉球在文化上,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首里城内外,到处都是汉式的建筑,官员们穿着明朝式样的官服,说着流利的官话,吟诵着唐诗宋词。
那一刻的琉球,仿佛是一个小小的中华。
然而,蔡温终究只是一个裱糊匠。
他能修补屋顶的漏洞,却无法改变这栋房子地基已经被人挖空的事实。
只要萨摩藩的控制一天不解除,琉球就永远不可能真正地站起来。
而打破这个僵局的力量,很快就从更远的海平面上,出现了。
19世纪中叶,当大清王朝还在天朝上国的迷梦中沉睡时,几艘冒着黑烟的铁甲舰,撞开了这个古老帝国的大门。
鸦片战争的炮火,不仅震醒了中国人,也惊动了整个东亚。
很快,西方的“黑船”也开到了琉球。
1853年,美国海军准将佩里,率领他的舰队,在前往日本的途中,强行停靠在了琉球的那霸港。
看着那些从未见过的巨大铁船,和船上那些金发碧眼的“怪物”,琉球人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
这种恐慌,比当年面对萨摩武士时,更加强烈。
因为这一次,他们面对的,是一个完全未知的、强大到无法理解的文明。
佩里要求琉球开放港口,提供补给。
琉球政府不敢得罪,只能小心翼翼地答应。
佩里的到来,像一块巨石,投进了东亚这潭原本还算平静的池水,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最先被这涟漪惊醒的,是日本。
佩里的黑船,直接导致了日本“明治维新”的开始。
一群锐意进取的日本精英,决定“脱亚入欧”,全面学习西方,富国强兵。
一个迅速近代化的日本,开始用一种全新的、充满侵略性的眼光,重新审视自己的邻居。
而那个夹在中间、地位尴尬的琉球,首当其冲,成了他们第一个下手的目标。
明治政府认为,琉球这种“两属”的状态,是对“大日本帝国”主权的挑战,必须予以解决。
他们要让琉球,彻底地、完全地,成为日本的一部分。
1872年,明治政府迈出了第一步。
他们单方面宣布,废除琉球王国,设立“琉球藩”,将琉球国王尚泰,册封为“琉球藩王”。
这实际上,就是变相地吞并。
消息传到首里城,琉球举国震惊。
尚泰王和他的大臣们,感到了末日来临般的恐惧。
他们唯一的希望,还是那个遥远的宗主国——大清。
尚泰王立刻派遣密使,带着他的亲笔血书,星夜兼程,赶往北京,向大清皇帝求救。
此时的大清,刚刚经历了第二次鸦片战争和太平天国的重创,早已是焦头烂额。
但作为天朝上国,维护藩属国的安全,是义不容辞的责任。
清政府向日本提出了严正的抗议。
总理衙门的大臣们,跟日本的外交官,进行了一轮又一轮的谈判。
然而,清政府的抗议,在已经决心吞并琉球的日本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日本人很清楚,现在的大清,不过是一只纸老虎。你跟它讲道理,它可能会跟你争辩几句;但你要是亮出刀子,它多半就会怂了。

1874年,日本借口“牡丹社事件”(几名琉球船员在台湾被原住民杀害),悍然出兵台湾。
这次出兵,名义上是“为琉球人复仇”,实际上是一次精心策划的试探。
他们就是要看看,大清到底会不会为了琉球和台湾,跟自己动真格的。
结果,腐败无能的清政府,选择了妥协。
他们不仅承认了日本出兵是“保民义举”,还赔偿了日本五十万两白银的军费。
这个结果,让日本人欣喜若狂。
他们终于摸清了清政府的底牌:这个老大帝国,已经没有能力,也没有意愿,去保护自己的藩属了。
既然如此,那就没什么好客气的了。
1879年3月,日本政府派出了最后一支队伍,前往琉球。
这支队伍的领头人,叫松田道之。他带着四百多名警察和士兵,乘坐军舰,在那霸港登陆。
他直接闯进首里城,向尚泰王宣读了明治天皇的诏令:
废除琉球藩,设立冲绳县。
尚泰王和他的家人,将被“请”到东京去居住。
那一刻,首里城内,一片死寂。
尚泰王面如死灰,瘫坐在王座上。
王太后和王妃,则当场放声大哭。
满朝文武,跪倒在地,哭声震天。
琉球王国,这个从1372年向大明王朝称臣纳贡开始,延续了整整五百零七年的国家,在这一天,正式灭亡。
松田道之冷冷地看着眼前这悲情的一幕,没有任何动容。
他下令士兵,将王宫里的所有文件、印信,全部封存。
在那些被封存的档案中,有一枚金质的驼钮方印。
印上,用汉篆刻着六个大字:琉球国王之印。

这枚印,是当年清朝同治皇帝,赐给尚泰王的。
它曾经是琉球王国主权和尊严的象征。
而现在,它和这个国家一起,被埋进了历史的尘埃。
这是一个时代的终结,也是一曲跨越了五个世纪的悲歌的最后乐章。
从此,东海之上,再无琉球。
国家灭亡了,但人心不死。
当尚泰王被日本人强行带往东京,软禁起来的时候,在琉球本土和中国的福建,一场悲壮的“复国运动”,正在悄然展开。
领导这场运动的,是一群琉球的旧臣。
他们中的代表人物,叫林世功。
林世功,是琉球的“国师”,也是当时最著名的学者和外交家。
他出身名门,是当年蔡温的后人,精通汉学,对大清王朝有着深厚的感情。
在琉球被吞并的前夕,他正作为琉球的使臣,在北京与清政府的总理衙门进行紧急磋商。
当亡国的噩耗传来时,这位忠心耿耿的臣子,悲痛欲绝。
但他没有绝望。
他相信,只要宗主国大清肯出头,琉球就还有复国的希望。
于是,他开始了一场漫长而艰苦的奔走呼号。
他一次又一次地前往总理衙门,向那些清朝的大官们,哭诉琉球的遭遇,陈述日本的野心,请求天朝发兵,驱逐倭寇,帮助琉球复国。
他的奏折,写得是字字泣血,情真意切。
“……我琉球自明初以来,事大以诚,为外藩之最……今一旦为日人所灭,国王被掳,宗庙为墟,百姓涂炭……若大国不加怜恤,则小邦真无复之日矣!”
负责接待他的,是当时清政府的头号人物——李鸿章。
李鸿章,是个明白人。
他当然知道日本的狼子野心,也同情琉球的遭遇。
但是,他更清楚大清的实力。
那时候的大清,内有此起彼伏的民变,外有西方列强的环伺,北方的沙俄又在虎视眈眈。
实在是分身乏术,自顾不暇。
为了一个小小的琉球,跟刚刚崛起的日本全面开战,实在是不划算。
所以,李鸿章能做的,只有一件事:拖。
他一边安抚林世功,表示“朝廷断不坐视”,一边跟日本公使反复扯皮,打着外交上的太极拳。
日本人看透了清政府的色厉内荏,根本不把他们的抗议当回事,加紧了在琉球的“日本化”进程。
他们强制推行日语教育,更改地名,废除琉球的传统服饰和风俗。
时间一天天过去,复国的希望,变得越来越渺茫。
1880年的冬天,北京异常寒冷。
林世功在苦等了一年多之后,终于明白,依靠清政府出兵复国,已经是不可能了。
他的内心,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绝望。
他想起了自己的国王,想起了故土的百姓,想起了琉球五百年的基业,在自己这一代人手中,毁于一旦。
他觉得,自己作为一个臣子,已经无颜再活在这个世上。
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林世功换上了琉球的朝服,整理好衣冠,在北京的琉球使馆里,留下了一封绝命诗,然后,自刎身亡。
他在诗中写道:古来忠孝几人全,忧国思家已五年。一死犹期存社稷,高堂专赖弟兄贤。
他希望用自己的死,来唤醒清政府的良知,来激励同胞们继续奋斗。
林世功的死,确实在当时的清廷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许多有良知的官员,都为之动容。
但是,感动归感动,现实归现实。
一个弱国的悲剧,终究无法改变一个大国的战略决策。
林世功的死,并没有换来大清的出兵。
它只是为琉球的亡国史,增添了最后一抹悲壮的色彩。
林世功虽然死了,但琉球的复国运动,并没有停止。
另一批流亡在福建的琉球官员,继续向清政府请愿。
同时,他们也把目光投向了西方。
他们找到了一个人——美国前总统,格兰特。
格兰特当时刚刚卸任,正在进行环球旅行。
他先是到了日本,又来到了中国。
琉球的官员们觉得,这位德高望重的前美国总统,或许能为琉球说句公道话。
格兰特确实对此事进行了调停。
他向李鸿章和日本的伊藤博文建议,说你们两家别争了,不如把琉球群岛划分一下,靠近日本的岛屿给日本,靠近中国的岛屿给中国,这样不就公平了吗?
这个方案,就是所谓的“分岛改约”。
日本人一听,觉得可以接受。
因为他们最看重的,是琉球本岛和北部的奄美群岛,那里人口最多,资源最丰富。
南部的宫古、八重山群岛,相对贫瘠,给中国也无所谓。
李鸿章也觉得,这个方案不错。
虽然没能帮助琉球完全复国,但好歹保住了一部分领土,也算对得起这个藩属国了。
于是,双方开始就这个方案进行谈判。
然而,当这个消息传到琉球复国志士们的耳朵里时,他们却炸了锅。
他们坚决反对这个方案。
他们的理由很简单:琉球是一个完整的国家,一寸土地都不能分割。如果接受了这个方案,就等于承认了日本吞并琉球的合法性,那复国就彻底没希望了。
他们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他们再次向清政府上书,痛陈利害,表示“情愿子子孙孙,尽为大清国之百姓,亦不愿分岛之后,复为日本人之奴隶”。
这份决绝的态度,让李鸿章陷入了两难。
一方面,他觉得琉球人的要求合情合理;
另一方面,他又实在不想为了琉球跟日本撕破脸。
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中日之间,爆发了另一场更严重的危机——朝鲜问题。
与琉球相比,朝鲜的战略地位,对中国来说,重要得多。
李鸿章的全部精力,都被吸引到了朝鲜半岛。
琉球问题,就这样被搁置了。
而这一搁置,就再也没有然后了。
随着1894年甲午战争的爆发,清朝的北洋水师全军覆没。

大清王朝自己都成了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里还顾得上琉球这个远在天边的小兄弟?
《马关条约》的签订,不仅让中国割让了台湾,也彻底终结了中琉之间长达五百多年的宗藩关系。
琉球复国的最后一线希望,彻底破灭。
那些为了复国奔走了十几年的琉球志士们,在听到甲午战败的消息后,相继在悲愤中离世。
他们的梦想,连同那个曾经辉煌一时的海洋王国,一起,被历史的洪流,无情地吞噬了。
从此,琉球这个名字,从地图上消失了。
取而代的朋友,是一个全新的、充满了日本色彩的名字——冲绳。
日本开始了对这个新领土的全面改造。
他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同化”。
他们强制推行日语,禁止在学校和官方场合使用琉球语。
他们废除了琉球传统的服饰、音乐、戏剧,代之以日本的文化。
他们甚至试图篡改历史,在教科书中,将琉球描绘成自古以来就是日本的一部分。
他们要从精神上,彻底抹去琉球人的民族认同感,让他们忘记自己曾经是一个独立的国家,忘记自己曾经有过辉煌的历史和独特的文化。
他们要让琉球人相信,自己生来就是日本人。
这是一个缓慢而痛苦的过程。
老一辈的琉球人,在内心深处,依然怀念着那个独立的王国。
他们会在祭祀祖先的时候,悄悄地朝着西方的方向叩拜,因为那里,是他们曾经的宗主国——中国的方向。
但新生代的孩子们,在学校里接受着纯粹的日本教育,唱着日本的国歌,看着日本的地图长大。
在他们的世界里,琉球只是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历史名词。

时间,是最好的武器。
它能抚平最深的伤痛,也能磨灭最坚固的记忆。
当最后一批经历过亡国之痛的老人,带着无尽的遗憾离世后,琉球,似乎真的就要在历史中,永远地沉睡了。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故事已经结束的时候,一场席卷全球的风暴,再次将这个被遗忘的岛屿,推到了命运的风口浪尖。
这场风暴,叫第二次世界大战。
而这一次,它将以一种超乎所有人想象的惨烈方式,让这片土地,流尽最后一滴血。
时间来到1945年。
此时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已经进入了最后的疯狂阶段。
在欧洲,纳粹德国的丧钟已经敲响;而在太平洋,负隅顽抗的日本,正准备进行一场“玉碎”般的本土决战。
冲绳,这个在地图上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弹丸之地,突然之间,变得至关重要。
对于美军来说,冲绳是进攻日本本土的最后一块跳板。
拿下这里,他们的B-29轰炸机,就能像乌鸦一样,遮天蔽日地飞临东京上空,将日本的战争潜力,彻底炸成一片焦土。
对于日军来说,冲绳则是本土防御的最后一道屏障。
他们决心在这里,不惜一切代价,与美军进行一场殊死血战,为本土的防御,争取哪怕多一天的时间。
于是,人类历史上最惨烈的一场登陆战,即将在这片曾经宁静美丽的岛屿上,拉开序幕。
这场战役,在美军的作战计划里,代号为“冰山行动”(Operation Iceberg)。
这个名字起得很有水平,它预示着,美军看到的,仅仅是浮在水面上的冰山一角,而水面之下隐藏的,将是远超他们想象的巨大危险和惨重伤亡。

负责守卫冲绳的,是日本陆军第32军,司令官叫牛岛满。
牛岛满是个典型的日本武士。
他深知,以自己手头这点兵力(大约十万人),想要在正面战场上抵挡住美军几十万大军的进攻,无异于痴人说梦。
所以,他制定了一个极其残酷和毒辣的战术:以空间换时间,将整个冲绳,变成一个巨大的绞肉机。
他放弃了在滩头与美军决战的传统打法,而是将主力部队,全部收缩到了冲绳南部的山区。
他利用那里复杂的地形和坚固的岩洞,构筑了无数个纵横交错、彼此相连的地下工事。
他的计划是,放美军上岸,然后利用这些坚固的据点,层层阻击,节节抵抗,用坑道战、游击战、夜袭战,最大限度地消耗美军的有生力量。
他要用冲绳人的血肉,来为“大日本帝国”的本土决战,拖延时间。
是的,你没有看错,是“冲绳人”的血肉。
为了贯彻这个战术,牛岛满下达了一道冰冷的命令:强行征召所有17岁到45岁的冲绳男性居民,编入所谓的“防卫队”。
这些人,前一秒还是种地的农民、打鱼的渔夫、教书的先生,下一秒,就被发给了一杆老掉牙的步枪,甚至是一根削尖的竹竿,然后被推上了战场的最前线。
他们,就是第一批炮灰。
1945年4月1日,复活节。
美军的炮火,如同上帝的怒火,倾泻在了冲绳的土地上。
成千上万吨的炮弹和炸弹,将这座美丽的岛屿,瞬间变成了一片火海。
炮击过后,十几万美军士兵,如同潮水一般,涌上了冲绳的海岸。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滩头上,竟然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
美军指挥官们一度以为,日军已经被他们的炮火吓破了胆,冲绳将唾手可得。
他们太天真了。
真正的战斗,在他们踏入冲绳南部的山区之后,才刚刚开始。
美军很快就发现,他们掉进了一个精心设计的死亡陷阱。
日军躲在那些几乎无法被摧毁的地下工事里,用机枪、迫击炮和冷枪,疯狂地收割着美国士兵的生命。
每一座山头,每一个岩洞,甚至每一块岩石背后,都可能是一个日军的火力点。
美军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这场战斗,被美国士兵们称为“铁雨”(Typhoon of Steel)。
因为天空中,时刻都充斥着呼啸的炮弹和子弹,就像一场永不停歇的金属风暴。
在这场地狱般的战斗中,最惨的,不是美军,也不是日军,而是那些被夹在中间的冲绳平民。
日军在撤退到南部山区时,不仅强行征召了男性,还驱赶了大量的平民,让他们跟自己一起行动。
他们的目的,极其险恶。
第一,让平民当自己的“人肉盾牌”。
第二,消耗美军的补给和精力。
第三,也是最残忍的一点,他们要防止这些平民向美军投降,泄露他们的军事机密。
在日军的宣传中,美军被描绘成了青面獠牙的恶魔,他们会虐杀战俘,强暴妇女。
他们告诉冲绳民众:“与其被美军抓住受辱,不如为了天皇‘玉碎’。”
于是,在冲绳战役中,出现了人类战争史上最令人发指的一幕:集体自杀。
当日军的防线被突破,美军即将攻入一个村庄或一个山洞时,里面的日军士兵,会逼迫平民,用各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他们会发给每个家庭两颗手榴弹,一颗用来砸向美军,一颗用来“自决”。
没有手榴弹的,就用菜刀、镰刀、甚至石头,丈夫杀死妻子,父亲杀死孩子,然后自己再自杀。
在一些海边的悬崖上,成百上千的平民,在日军的逼迫下,高呼着“天皇陛下万岁”,然后纵身跳下悬崖。
曾经碧波万顷的大海,被鲜血染成了红色。
更令人发指的是,很多日军士兵,为了抢夺平民手中的食物和藏身的山洞,会毫不犹豫地向这些他们声称要“保护”的同胞,举起屠刀。
在他们的眼中,这些冲绳人,根本就不是“自己人”。
他们只是战争的工具,是随时可以牺牲的耗材。
在冲绳战役的最后阶段,一些日军士兵甚至伪装成平民,混在难民队伍里,然后趁美军不备,发动自杀式袭击。
这种行为,彻底激怒了美军。
他们开始不再区分士兵和平民,对所有移动的目标,进行无差别射击。
战火、饥饿、疾病、屠杀……
曾经的“礼仪之邦”,变成了一个人间地狱。
1945年6月23日。
在被美军围困在摩文仁山顶的最后时刻,日军司令官牛岛满,和他的参谋长长勇,在山洞里,切腹自杀。
他们的死,标志着冲绳战役有组织的抵抗,正式结束。
这场持续了82天的血战,终于落下了帷幕。
战后的冲绳,已经不能称之为岛屿了。
它变成了一片巨大的废墟。
据统计,在这场战役中,美军伤亡约7.5万人,是其在太平洋战场上伤亡最惨重的一次战役。日军守岛部队,约11万人,几乎全军覆没。
而最令人痛心的,是冲绳平民的死亡数字。
据战后统计,大约有超过15万的冲绳平民,死于这场与他们本不相干的战争。
这个数字,占到了当时冲绳总人口的三分之一。
也就是说,每三个冲绳人里,就有一个,死在了1945年的那个春天。
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不是死于美军的炮火,而是死于日军的屠杀和逼迫下的“集体玉碎”。
“铁雨”过后,冲绳的土地,被鲜血浸透。幸存下来的人们,从藏身的山洞和废墟中走出,眼神空洞,面无表情。
他们失去了一切。
家园、亲人、朋友……
还有他们的身份。
日本,这个他们曾经被迫认同的“祖国”,在最关键的时刻,将他们当成了可以随意牺牲的弃子。
他们是谁?
他们从哪里来?
他们要到哪里去?
没有人能回答他们。
美军占领了冲绳,在这里建立了庞大的军事基地。

星条旗,取代了太阳旗,飘扬在首里城的废墟之上。
对于冲绳人来说,这不过是换了一个新的主人而已。
他们的命运,依然不掌握在自己手中。
那首古老的琉球悲歌,似乎并没有因为战争的结束而终结。
它只是换了一种更加低沉、更加绝望的调子,继续在这片破碎的岛屿上,久久地回荡。
更新时间:2025-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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