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是深山里一棵野惯了的黄杨树。
从小和松鼠抢过松子,陪山风追过云影,根须在腐叶堆里乱缠一气,枝桠往太阳底下疯长三千里。哪知道某天突然来了群人,扛着铁锹镢头在我脚下画圈,像打量待嫁的大姑娘似的绕着我转:"这棵黄杨生得周正,移栽到公园里准能成景。"
这群人小心翼翼地扒了半边土,狠心地斩断了我所有的根,细心地给我裹着草绳塞进大卡车。山路颠簸得我直犯晕,恍惚听见老松树在后面喊:"小山子,进城了可别忘本啊!"我想回句嘴,却被柴油味呛得直咳嗽。
城里的日子确实体面。园艺师给我修枝桠,比姑娘梳头还细致;自动喷灌每天定时给我冲凉,不像山里全靠老天爷赏雨;就连脚下的土都拌了营养剂,踩上去软和得像村口王婶蒸的发糕。可我总觉得别扭——周围的树都规规矩矩站成排,叶片上连虫眼都没有,哪像老家的树们,个个长得歪七扭八,却藏着无数鸟窝和秘密。
那天有个老太太坐在我脚下叹气:"这树好看是好看,就是没点野气。"我真想摇摇树枝告诉她:您瞅我树皮底下,还留着被野猪蹭过的疤呢!可我不能动,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影子被路灯拉得老长,像根被拉直的弹簧,再也弹不回山里的月亮。
最闹心的是周末。一群熊孩子围着我追跑打闹,手里的气球蹭过我的叶子;情侣们靠在我身上说悄悄话,把口香糖粘在我树皮缝里;就连环卫工扫地时,都要拿我的树根当拖把挂钩。我怀念山里的夜,只有萤火虫提着灯笼来串门,山泉水在石头缝里哼小曲,偶尔有只野兔撞断枯枝,都能惊醒整个山谷的梦。
前几天下暴雨,园艺师冒雨给我加固支架。我看着他裤腿卷得老高,踩在泥水里打木桩,突然想起老家的猎户阿叔,每次进山打猎前,也会这样拍拍我的树干说:"小山子,帮我看着家门啊。"可现在我的"家门"是水泥砌的花坛,四周竖着"请勿攀爬"的牌子,连松鼠都不敢跳上。
昨晚梦见自己变回野树了。根须在泥土里撒欢儿跑,枝桠勾住漫天星斗,山风裹着野花香扑进怀里,远处传来布谷鸟的啼声。我笑醒了,发现自己还在花坛里,身上挂着的"名贵树种"标牌被露水打湿,反光刺得眼睛生疼。
你说我怨吗?倒也不怨。毕竟现在每个路过的人都会说:"看,这棵树真美。"只是他们不知道,我的每片叶子里,都藏着半片没做完的山梦。就像村口改嫁的李婶,如今穿着绸缎衣裳坐在茶馆里,可指甲缝里还留着当年薅秧苗的泥渍——有些东西,是洗不掉的。
放下吧,既然成了风景,就好好站着吧。说不定哪天起了大风,我抖落的几片叶子,能被风捎回深山,替我看看老松树的新枝桠,有没有越过那道山梁。
更新时间:2025-06-28
本站资料均由网友自行发布提供,仅用于学习交流。如有版权问题,请与我联系,QQ:4156828
© CopyRight 2020-=date("Y",time());?> All Rights Reserved. Powered By bs178.com 闽ICP备11008920号
闽公网安备35020302034844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