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韵需要喂养

作者||周玲玲
一
那晚的巴黎,夜色如陈年的波尔多酒,醇厚而深沉。塞纳河上的灯火碎成万千金箔,在墨色水面上轻轻摇曳。我踩着十八世纪铺就的石板路,赴一场久别重逢的约会。玛莱区这家米其林餐厅隐在一条窄巷尽头,门面低调得像一本合起的古籍,推开门,却是另一个世界。烛光在银器上跳舞,低声的法语如流水潺潺,连空气都染上了白松露与鸢尾花的香气。
我等的是林晚,大学时睡在我上铺的姑娘。她带来了三位“新朋友”,从上海飞来采购当季新款的女孩们。她们进来的那一刻,餐厅里仿佛突然闯进了一群带着闪光灯的蝴蝶,美得耀眼,却让人无处躲藏。
“这是薇薇安,这是露露,这是辛迪。”林晚介绍时,女孩们正忙着调整手机角度,要把天花板上那盏威尼斯水晶灯收进镜头。她们确实漂亮,那种经过精密计算的美,眼睛的弧度、鼻梁的高度、下巴的尖度,都恰到好处,像是同一个公式推导出的不同变体。香奈儿粗花呢外套下,是清一色的58厘米腰围;爱马仕铂金包被随意搁在椅边,像某种无声的宣言。
“先别动刀叉!”辛迪按住我的手,“这个光线要抓紧拍,等下奶油塌了就不好看了。”她熟练地调整餐盘位置,给鹅肝酱配上虚化的背景。露露则在研究如何让勃艮第红酒在镜头里呈现出“宝石光泽”,而薇薇安已经开始了直播:“宝宝们看哦,这是巴黎最难订的餐厅之一,今天带你们云体验……”
她们的对话在玻尿酸、热玛吉、欧洲整形医生之间跳跃。每一道菜上来,都要经历一场光的洗礼;每一口酒入口,都要配上一段表演。当露露高声比较着韩国与瑞士填充物的持久度时,邻桌那对银发夫妇放下了刀叉。
老先生轻声对妻子说了句:“On dirait un marché.”(简直像在市场里。)老太太用眼神制止了他,但那细微的摇头没能逃过我的眼睛。
餐厅经理走来时步履轻盈,像猫一样无声。他微微躬身,用法语说:“女士们,请体谅其他客人。”女孩们嬉笑着答应,声音却像被风吹起的铃铛,刚安静片刻,又更响亮地响起。她们开始拍摄“被提醒”的桥段,认为这能增加视频的“戏剧性”。
我望着窗外。一个穿米色风衣的女人独自坐在对面的咖啡馆外,小口啜着咖啡,膝上摊着一本书。风吹乱她的短发,她不在意;鸽子在她脚边跳跃,她报以微笑。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什么是“气韵”。美若没有呼吸的空间,便只是一具华丽的躯壳。

二
去年五月的戛纳,电影宫前的红毯在夕阳下泛着珊瑚色的光泽。地中海的风裹挟着咸涩与花香,吹得棕榈沙沙作响,像是为这场盛事伴奏。
我作为朋友助理的身份混在媒体区,近距离目睹了那条通往光影圣殿的道路。多数女星的优雅是骨子里的。她们缓步而行,裙摆如云,微笑是送给电影的情书。于佩尔一袭素黑,眼神如鹰;蒂尔达·斯文顿银发如冠,步履从容。她们的美丽不需要宣告,像夜来香,你在很远的地方就能嗅到芬芳。
在这一片优雅的海洋中,几朵浪花格外醒目。她们穿着缀满亮片的礼服,颜色鲜艳得像调色盘打翻在身上。深V开到腰间,裙摆短至大腿,每一步都经过精心设计:停顿、转身、撩发、飞吻,仿佛在完成某种标准流程。她们的脸很美,却美得千篇一律,饱满的苹果肌,高耸的鼻梁,尖得可以戳破气球的下巴。像同一个工厂出品的瓷娃娃,精致却没有温度。
工作人员上前引导,她们假装听不懂英语,直到保安不得不上前干预。身后一位法国记者低声说:“Ces filles sont comme des publicités ambulantes.”(这些姑娘像行走的广告。)
后来我知道,她们是国内某平台的顶流网红,一场直播的销售额足以买下蔚蓝海岸的一艘游艇。她们带着团队、摄影师、化妆师,却唯独忘记了带一样东西,对电影本身的敬畏。
那晚回到住所,我看着窗外月色下的地中海,想起贾樟柯说过的一句话:“红毯很短,但电影很长。”这些姑娘在红毯上使尽浑身解数,却不知道真正的殿堂在红毯尽头的那扇门里。
三
我的公寓在巴黎六区一栋老建筑顶层,斜屋顶上的天窗正好收揽一片星空。今夜无眠,我便从书架深处抽出那本泛黄的《闲情偶寄》。书页间还夹着多年前的银杏书签,时光在上面留下了淡黄的痕迹。
李渔在“声容部”中写道:“美人易得,尤物难求。”美人在色,尤物在态。何为态?“犹火之有焰,灯之有光,珠贝金银之有宝色。”
他讲过一个故事:某年春日,他与友人游园,忽遇暴雨。众人奔至亭中避雨,狼狈不堪。唯有一妇人,三十许年纪,素衣荆钗,缓步而来,衣袂飘飘,不沾半点仓皇。雨势渐歇,众人欲行,她轻声说:“且慢,云色未开,还有雨至。”果然,片刻后大雨倾盆。待雨真正将歇,她又不急不躁,等他人先走。见一少年衣衫尽湿,她自怀中取出帕子递上:“擦擦吧,莫着凉了。”
李渔感叹:“是殆妖魅哉?”非妖非魅,只是有了“态”,那种洞察世事的通透,那种悲悯他人的温柔。
合上书,我忽然想起外婆。她不是什么美人,额头有深深的皱纹,手也粗糙。但她煮茶时,水汽缭绕中的侧脸,有种说不出的宁静;她绣花时,针线在指间穿梭,像时光在跳舞。街坊邻居都爱来找她说话,孩子们也喜欢围着她转。小时候我不懂,现在明白了——外婆有“气韵”。
四
在尼斯老城那个午后,我遇见了真正的“尤物”。
她坐在海堤边的蓝色椅子上,穿简单的亚麻长裙,戴一顶宽檐草帽。脚边放着一本翻旧的《小王子》,和一个装着法棍的纸袋。海鸥在她身边盘旋,她撕下面包屑轻轻抛洒,动作优雅得像在跳舞。
最打动我的是她的眼神,她看着大海时,既不是游客的兴奋,也不是居民的习以为常,而是一种深情的凝视,像是在读一封久别重逢的信。
她注意到我在看她,微微一笑,指指远处的帆船:“很美,是不是?”我们就这样聊了起来。她叫索菲,是马赛一所大学的文学教授,每年都会来尼斯住上一周。“什么都不做,就是看看海,读读书,让自己重新成为自己。”
分别时,她送我一句话:“Le vrai luxe, c'est d'être soi-même.”(真正的奢侈,是成为自己。)
这句话让我想起张艾嘉。六十五岁那年,她在新书发布会上素颜出席,白发清晰可见。有记者问是否考虑染发,她笑:“等了这么多年才长出来的,怎么舍得染?”她的美,不是没有皱纹,而是皱纹都长对了地方。
还有我曾在台北见过的陈文茜。沙龙上,她穿着宽松的丝绸长裤,光脚踩在地板上。谈到环保时眼神锐利,谈到流浪猫时语气柔软。中场休息时,她毫不顾忌地脱下高跟鞋,盘腿坐在沙发上吃便当。那份自在,比任何华服都动人。
王菲更是如此。她在《幻乐之城》里像个好奇的孩子,看到喜欢的表演会直接站起来鼓掌。五十岁的她,眼神里还住着那个唱《梦中人》的少女。她的松弛不是不在乎,而是太清楚什么值得在乎。
这些女子,美得各不相同,却都有一个共同点。她们不再与时间对抗,而是与时间和解。像园丁对待季节,知道什么花在什么时候开。

五
常有人说这是个“颜值即正义”的时代。但我想问:什么样的颜值才能代表正义?
在佛罗伦萨的乌菲兹美术馆,我站在波提切利的《维纳斯诞生》前良久。画中的维纳斯并不符合现代审美标准。她微微驼背,腹部柔软,眼神忧郁而非明媚。但她的美穿越五百年时光,依然打动人心。
美应该是多样的,像森林里的树,没有两棵完全相同。可今天的“网红脸”,却像城市绿化带里修剪整齐的灌木,失去了野性的魅力。
奥黛丽·赫本刚出道时,曾被制片人嫌弃“太瘦太平”。但她坚持自己的风格,用灵气和教养定义了新的优雅。晚年投身慈善,在索马里的难民营里,她抱着瘦弱的孩子,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比任何精修照片都动人。
张曼玉也是。她从不在意自己的方脸,反而让它成为标志。《阮玲玉》里那个点烟的手势,《清洁》中那个背吉他远去的背影,美得让人心碎。
反观现在的很多网红,她们在脸上投入重金,却很少投资自己的内心。她们可以告诉你哪家医院的医生技术最好,却说不出最近读了什么书;可以详细分析哪个角度的自拍最显瘦,却无法安静地欣赏一幅画。
在巴黎高等师范学院旁听美学课时,教授说过一句话:“美应该是一个问号,而不是句号。”现在的网红脸太像句号了——完美,却终结了所有想象。

六
在圣日耳曼大道那家传奇的“莎士比亚书店”二楼,我认识了一位八十岁的法国女士伊莲娜。她是书店的志愿者,每周来这里整理图书。
她的美丽让人忘记年龄,灰白的头发编成麻花辫,穿一件墨绿色羊毛开衫,别着一枚琥珀胸针。她说话很慢,每个词都像经过深思熟虑。
“年轻的时候,我也疯狂过。”她笑着告诉我,“穿着迪奥的新款裙子,去最火的夜店跳舞。但现在回想起来,那些都不是真正的快乐。”
她说的“快乐”,是在书店整理一下午图书后,抬头看见夕阳穿过百叶窗的瞬间;是给迷路的游客指路后,对方那个感激的眼神;是读到自己喜欢的句子,忍不住抄下来分享给朋友的冲动。
“气韵需要喂养。”她说,“用美好的事物,用安静的时间,用真诚的友谊。”
我在伊莲娜身上看到了气韵的修炼之道:
每天留出半小时,关掉所有电子设备,只是静静地坐着,听自己的呼吸;
每周至少读一本与工作无关的书,让思想去远方旅行;
每月尝试一件新事物,哪怕是走一条没走过的路,做一道没做过的菜;
对陌生人微笑,在能力范围内帮助他人;
接受自己的不完美,像接受月有阴晴圆缺。
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像珍珠一样,一天一颗,串起来就成为独一无二的项链。
七
在枫丹白露森林散步时,我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游客们都挤在那几个著名的景点拍照,而森林最美的时刻,其实是清晨,阳光穿过薄雾,鹿群在空地吃草,蘑菇在雨后悄悄探出头。这些时刻,相机很难捕捉,只能用心记住。
美,何尝不是如此?
在这个每秒钟都在生产图像的时代,我们比任何时候都需要重新发现那些无法被镜头承载的美,如书本翻页的声音,茶水渐凉的时光,深夜的促膝长谈,困难时刻的援手。
愿我们都能成为这个时代的“尤物”:
不是最年轻的,但是最生动的;
不是最完美的,但是最完整的;
不是最响亮的,但是最回味的。
真正的气韵,是经历过破碎后的完整,是知道世故后的天真,是见过黑暗后依然相信光明的勇气。
它像风,看不见形状,却能在炎炎夏日送来清凉;它像光,抓不住实体,却能在黑暗中指引方向。
在这个追求速成的时代,让我们选择慢下来。像园丁等待花开,像匠人打磨器物,像旅人享受旅途。
总有一天,当有人问起:“你为什么如此从容?”你可以微笑回答:“因为我在成为自己。”
而这,就是最美的气韵。
写完这篇文章时,巴黎的天空刚刚破晓。鸽群在屋顶盘旋,送报员骑着自行车穿过晨雾,面包店飘出第一炉可颂的香气。
我泡了杯茉莉花茶,想起林晚昨晚发来的信息:“对不起,那天让你尴尬了。其实看着那些姑娘,我好像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拼命想抓住什么,却不知道什么真正值得抓住。”
我回她:“来得及,我们都还来得及。”
是的,来得及。成为尤物的路很长,但每一步都算数。就像此刻窗台上那盆薄荷,经过一夜的休整,在晨光中又冒出了新芽。
美,从来都在那里,等着我们在对的时刻,与它相遇。
更新时间:2025-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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