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今年是甲午戰爭百卅周年,謹以久經秘藏而從未披露的「神尾光臣勸降書冊」(附姜桂題覆函)呈現於國人之前,值覘旅順失陷前之肇端細節。
發信人神尾光臣,是著名的日本間諜頭目,此人中文修養頗深,惟是小人多才,所以作惡亦深。他是甲午戰爭最直接的推手。他從軍機處探得的情報,導致北洋軍艦在豐島海域被埋伏的日本軍艦攔截,令運兵船高陞號被擊沉,七百多人殉難,甲午戰爭於焉爆發。
《點石齋畫報》報導英商怡和洋行之高陞輪船被倭人擊沉「形同海盜」
因此,《勸降書》實為甲午戰爭這一重大歷史事件的重要文獻。神尾《勸降書》辭氣凌厲,與其說是勸降,更似是宣戰。今日讀者讀之,雖事隔百卅年,猶當同心敵愾。
筆者得此《勸降書》時,該件已連同姜桂題的覆書合裱為冊頁,末有日本陸軍炮兵中尉小林鉮八郎的跋。當中言及戰火狼藉中得此書函的經過,也憶述勸降書的送達過程中所費的躊躇,都是可堪玩味的。
以下介紹該冊頁內容。
一
冊頁首開是紅條信封,上書:「旅順慶字營統領 張大人台啓」
封旁另有字標註為「倭酋神尾光臣來信」,再接是十一行細字略述收件經過云:
「此信十月二十一日遣一道士來投,另帶有告示二張。行至水師營被鄉民盤獲,解送來營。適統領在炮台未返,當提道士先後詰問。知其出入寇中已經半月,旅順亦往次兩次,實為寇諜。乃姜統領與營務處相商,謂兩國交兵,不斬來使。屬為作覆書,仍交道士送去,未免忽略矣!十月二十三日,磻谿客隱偶記。」
繼為「神尾光臣」名刺,再接是正函四頁,是以漢字恭楷書於八行箋上云﹕
「黃姜程張龔軍門、觀察麾下:久仰大名,未得接見,常以為遺憾。弟嚮以使館武員在燕京數年,往來津沽之間,親與其駐在諸統領交,吐露胸襟,常以厚兩國軍隊之交情為心,今者不幸相見於兵馬之間,亦無奈何也。頃者,我軍一舉拔金州,將督其眾五萬進逼旅順。聞 閣下所統率兵數不多,且概係新募。以如是之兵
當我訓練素熟、戎器精銳之大眾,假令以 閣下之智勇督戰,勝敗之數,蓋可知也。嚮者,貴國之師,一敗牙山,二敗平壤,三敗鴨綠江,乃至海戰未曾獲一利,是豈非天運乎?大勢所歸可概見矣!當此時, 閣下固守無援之地,徒困無辜蒼生,蓋非良策也。我軍固以仁義動苟敵我者,雖殲滅而不假借,至一旦棄兵器投我,則毫不窘迫之,其
將卒皆各從官級禮遇之,無敢或加不敬。 閣下幸信我言而為自處之計,則不獨 閣下之幸,抑亦 貴國臣民之幸也。弟雖未親與 閣下相見,已與 閣下之諸知友相識,情義不能默默,因敢布腹心, 閣下裁之,順請 時安! 十月十七日 名另具」
二
在勸降書之後,往下就是覆函。
首見是紅條信封,上書「日本國元帥台啓」。繼之是七頁八行箋。載文如下:
「敬覆者:正在交兵,忽傳來使,展誦惠牋。始悉 麾下昔曾隨使駐京往來津沽。惜敝鎮、道等,均奉公在外,未獲一伸良覿,相與周旋。今乃於戎馬之交,損書通問,喻以利害,且為之謀。意云厚矣!但書中歷陳前敵諸軍之敗,侈言今日
貴軍之強,是則徒逞臆詞,而於我 中朝之權衡與諸將之品量,究未能熟審而周知也。蓋往者,牙山之役本因韓有土寇,請兵彈壓,意在擒渠散脅,撫而不剿。故我 朝並未調良將勁兵前往。萬不料 貴國無故加兵,既乘人之亂,且與我為讐,致我葉提督先未預防,坐受牙
山之困。逮退至平壤,則又以別將失機,以致貽誤。此兩人者,今已奉我 朝廷嚴旨逮問矣!若當時主將得人,勝負固未可知也。至最後鴨綠江之役,我 宋師方以重臣臨邊,而大兵未集,偏裨貪功,以窮追而中狡計。反致轉勝為敗。此亦行軍所常有。夫豈能以一時之利鈍,遽定兩國之強弱哉!今
麾下乃以倖勝而遂輕視,則為將者一念驕矜,眾心懈弛。自古及今,歷歷不爽,敗徵已兆。吾竊為 麾下慮之。若敝鎭等自束髮從軍,以武功洊升提鎮,歷在燕、齊、吳、楚,佐平髮捻巨匪。繼復西至關隴新疆,勘定回亂。皆身經百戰之餘,乃蒙 朝廷加以委任,使之防守旅順以固海疆。
來書謂所募多新軍,不知皆江淮驍健之士,訓練有方,早成勁旅。況益以北洋援卒、東省濟師駐旅者,現已有三萬餘人。上則諸將和衷,下則多士用命。且咸知旅島三面環海,無路可逃。但有誓死之心,絕無倖生之念。昔淮陰伐趙,以背水成功,所謂致之死地而後生者。於今
日殆有明驗矣!抑左氏有言,師直為壯,曲為老。溯自中外通商以來,我 皇上一視同仁,與 貴國從無嫌隙。即朝鮮為我藩服,亦已二百餘年。列邦莫不共知。今茲 貴國無故背盟,興兵搆禍。既已盡據韓地,復來侵我中原。其曲直固不
待明言矣!但 來書既盛稱兵精器利,有眾五萬,來逼旅順。則請 麾下明示師期,預下戰書,敝鎮等自當各驅所部,與 貴軍一決雌雄。進止惟望 速裁。書不盡意。專此布覆。順問 時祺! 名另具」
按﹕勸降書寫於一八九四年十月十七日。其時的局勢是:九月十七日黃海大戰,北洋艦隊受重創,日本掌制海權。
九月下旬日本大本營組建第二軍,任命大山巖為司令官,任務是「與一軍互通氣脈,同聯合艦隊相協力,佔領旅順半島」。(日本參謀本部《明治廿七八年日清戰史》第十八章頁八)。
旅順位於遼東半島最南端,與隔海相望的威海衛共扼渤海咽喉,是京津的門戶,戰略地位極為重要。朝廷急電李鴻章增調援兵充實旅順。九月底李鴻章令姜桂題募桂字四營、程允和募和字三營赴旅順。復令衛汝成募成字六營和所部馬隊二營趕赴大連灣協守、趙懷業募懷字六營赴大連協防。十月下旬,有黃仕林、姜桂題、程允和、張光前、衛汝成、徐邦道、趙懷業等軍共三十多營一萬三千多人駐守。當時諸統領共推姜桂題為首。
以上是勸降書發出時的背景。而其受函者書為:黃姜程張龔軍門,當是指黃仕林、姜桂題、程允和、張光前、龔照璵。而覆函末署「名另具」,卻未見「另具」之名剌。
且說當時形勢﹕在勸降書撰寫之前兩天,十月十五日,日本第二軍自廣島出發,在朝鮮大同江口漁隱洞結集。
勸降書撰寫七天後,即十月廿四日,日本第二軍開始在遼東半島東側花園口登陸,連續十四天,第二軍二萬四千多人、軍馬二千七百多匹和輜重等,全部安全登陸,無損分毫。
花園口這軍事要地,清軍竟無一兵一卒駐守,實在是不可思議。事後日本聯合艦隊司令長官伊東祐亨說:「如丁汝昌親率隊前來,派遣數艘魚雷艇,對我進行襲擊,我軍焉能安全上陸。」(川崎三郎《日清戰史》東京:博文館一八九七年,頁一一二)
大清經營十六年,耗資數千萬両的旅順要塞,僅一天就給日軍攻佔。能不令人浩嘆?!
三
旅順失陷後,神尾光臣勸降書暨姜桂題覆函,為陸軍炮兵中尉小林鉮八郎所得。
小林以日文題書跋語。內容是其在電光火石之瞬間,有關拾得此件的原委。中譯如下﹕
「明治二十七年十一月二十日我軍逼至旅順,並於次日一舉將其佔領,敵將姜桂題等經海路倉惶逃往天津。先是當我第二軍抵達三十堡後,軍參謀神尾光臣氏寫了一封書信,交與軍司令部所屬炮兵中尉石井忠利氏,使其送往敵營。
石井氏受命而去,但經冒險嘗試後未能成功進入。於是,便將書信託付與某寺院的一名道士,才將其送進了敵營。日清之役,我隨野戰炮兵第一聯隊第三中隊進攻旅順,並於次日、即二十二日進入該市街內,發現某統領營舍的舍營大營內各種器具、書籍一片狼藉,顯見敵將是倉惶逃跑的。
我入室後並未對其進行整理,但卻偶得神尾氏之信,翌日再次搜尋時,又獲姜之信。一直到將書信手抄本交與軍司令部時,方知石井氏乃我軍使者、但其覆函卻未能送達軍司令部,而是留在營內了。由此可見他們是在無暇準備之時,便遭到了我軍總攻擊,從而狼狽逃走。
明治二十八年六月 陸軍炮兵中尉小林鉮八郎識之。」(楊志勤譯)
於此,可知整個《勸降書》之梗概及過程。
四
關於神尾光臣(一八五五──一九二七),是日本長野縣人,陸軍教導團畢業。
日軍參謀本部川上操六的得力幹將,
其公開身份是為日本駐中國使館武官陸軍少佐,但在甲午戰爭時期,他是日本三大間諜之一(另二人為荒尾精、石川伍一)。
在一八八二年至一八八六年奉派到中國搞諜報,一八九二年出任日本駐北京公使館武官,專責蒐集軍事情報(神尾發出的大量情報,現仍保存在日本防衛研究所。)日本第二軍成立時,神尾出任第二軍情報主任參謀。參與制定金州登陸計劃和旅順作戰方案。
神尾窮兇極惡,更又狡獪多能。在甲午那年七月廿五日,清廷租用英國怡和洋行的「高陞」號輪船運兵往牙山,但事機不密,讓神尾光臣在軍機處官員口中知道了軍艦開航日期以及所載兵員器械數量,因而導致北洋軍艦在豐島海域被埋伏的日本軍艦攔截,運兵船「高陞」號被擊沉,清官兵七百餘人葬身大海。
三天後,大島義昌混成旅在牙山又擊敗聶士成部。於是八月一日中日雙方正式宣戰。
神尾光臣可以說是甲午戰爭最大的推手。而且又被揭發出一椿「石川諜案」。
五
中日雙方宣戰後,日本駐華外交人員撤離歸國,神尾光臣於是安排石川伍一等間諜潛伏,惟宣戰後第四天石川被抓捕,
石川在供詞中交代,而這口供幾等於為神尾光臣的一篇別傳:
「我係神大人(神尾光臣)差來坐探軍情的。自光緒九年,即在中國北京、天津等處往來。現在住在軍械所劉樹芬家中,或來或去。代日本探官事的人,有中堂(李鴻章)簽押戴姓、劉姓、汪大人,還有中堂親近的人,我不認識。我認識劉樹芬,係張士珩西沽礮藥局委員李輔臣令汪小波引近(薦)的,已有二三年了。劉樹芬已將各軍營槍礮、刀矛、火藥、彈子數目清冊,又將軍械所東局、海光寺各局置造子藥每天多少、現存多少底冊,均於正月底照抄一分,交神大人帶回我國。張士珩四大人與神大人最好,因此將中國各營槍礮子藥並各局每日置造多少底細告知神大人。水師營務處羅豐祿大人的巡捕于子勤,還有北京人高順,在煙臺、威海、旅順探聽軍情。神大人同欽差、領事起身之時,約在六月二十八九。七月初二三日,神大人半夜在裕太飯館請中堂親隨之人,並汪小波、于子勤、戴景春、戴姓、劉姓、汪大人、劉樹芬等商議密事,遇有要緊軍情,即行飛電。所說皆係實話,未見面的人不敢亂供姓名。
我係日本忠臣,國主欽差遣探軍情,不得不辦。在中國探事的不止我一人,還有鍾埼,住在紫竹林樂元堂藥店。又穆姓在張家口,現在均到北京。又有鍾姓一人,由京往山海關,皆穿中國衣服。又有日本和尚,現在北京,能念中國經,皆說中國話。
打電報叫日本打高陞船官兵的信,是中堂衙門裏送出來的,電是領事府打的。
所供是實。」
從石川伍一供詞中,可知大清軍情機密,盡為日本探悉。而提供軍情機密的,是軍械局的劉樹棻。但軍械局負責人張士珩乃李鴻章的外甥,而供詞中透露「張士珩四大人與神大人最好」。加上「打電報叫日本打高陞船官兵的信,是中堂衙門裏送出來的」等語,那張士珩就難脫關係了。所以此供詞必須要被壓下。孰料百年之後,卻被戚其章先生翻查宮中檔案時發現。知道了當年為免涉及張士珩,當局便快速將石川伍一槍斃,劉樹棻斬首,草草結案。其實,這等於是棄車保帥的殺人滅口。
六
神尾光臣在甲午戰爭時期對華的罪惡非常明顯。但在甲午後四年(戊戌),那正是沸沸揚揚的變法年代,其時神尾光臣仍能以外交官的身份,在漢口與湖北巡撫譚繼洵哲嗣譚嗣同商談中日聯盟,在湖北與湖廣總督張之洞的部屬商談派遣學生留日學習陸軍,和聘請日本陸軍顧問等合作項目。
在湖南與唐才常密談。及至戊戌變法失敗,神尾又參與安排梁啟超逃避緝捕,讓梁從天津安全抵日。
這種種舉措和他四年前的做法大相逕庭,令人儍眼。中國古代有所謂「晚蓋」,佛家有所謂「立地成佛」。若以之解釋又實在牽強。那麼適合的解釋就只有日本歷史學家藤村道生所指稱﹕神尾光臣是要執行參謀本部的指示。藤村道生所說的參謀本部,其權勢有類於中國的軍機處,是直接向最高負責的戰時機構。
日本的參謀本部成立於一八七八年,直屬天皇,是為侵清而設的機構。屬員分別條陳征清方策,最著者為小川又次之《征討清國策案》(一八八七年二月製定)。
參謀本部小川又次《征討清國策案》(部分)
該策案實物現存三浦梧樓家藏文書中。這些策案,是遠在甲午戰爭之前已蓄謀待發。而神尾光臣就是藤村道生所說的,在履行着參謀本部的指示,帶領著一群諜報人員一直在我國犯罪。
神尾在「甲午」和「戊戌」,做着迥不相同的表現。而實質上都是據參謀本部指令行事而已。舉一例足為說明﹕在戊戌年五月十四日,日本駐華公使矢野文雄向日本外務大臣西德二郎的第四十號機密報告言及:「如果將在日本受感化的中國新人才散布於古老帝國,是為日後樹立日本勢力於東亞大陸的最佳策略;其習武備者,日後不僅將仿效日本兵制,軍用器材等亦必仰賴日本,清軍之軍事,將成為日本化。......且無可限量地擴張勢力於大陸。」(矢野文雄《清國留學生招職策》雲述譯《近代史資料》(七四)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一九八九年版,第九五~九六頁。)
矢野文雄這個機密報告,道出了倭人的真正用心,也即是說明了神尾在戊戌年間的親善改良派的舉措,完全是執行參謀本部的指示。
七
再說石川諜案雖草草了結,而張士珩被查,最終革職了事。張返金陵隱居幾年之後,入周馥幕。
甲午十年之後(甲辰),周馥代理兩江總督兼南洋大臣,委任張士珩主辦江南製造局。
辛亥那年,陳其美率敢死隊攻打江南製造局,久攻不下,陳隻身入局內勸降,被張士珩捆綁。
張翌日避入法租界,上海光復。張遁往青島做寓公。三年後,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日本向德宣戰,出兵山東。神尾光臣被任命為青島攻城軍司令官,攻佔青島(時為德國殖民地),任青島守備軍司令官。
行文至此,不禁浮想,神尾長青島時,不知有否探訪當年「與神大人最好」的「張士珩四大人」呢?
又,日本向德宣戰,目的是藉機侵佔山東。神尾攻佔青島之後,日本逼北洋政府簽《民四條約》,並擬在巴黎和會上繼承德國在山東的全部權益,
1915年1月18日日本駐北京公使日置益向袁世凱呈遞日本的「二十一條」要求
全國一致否認之二十一條件告示
引發五四運動,繼而催生了中共,再發展為改朝換代。這些歷史進程,恐非神尾所能預料。當五四運動北京學生高呼「還我青島」的口號,張士珩墓木已拱,聽不到了。
其時神尾也已卸任青島守備軍司令官,返日本當他的東京衛戍總督(一九一五年),後又晉升陸軍大將(一九一六年),更獲冊封一級男爵,榮列日本華族。
202405028
(本文原載《以物徵史毋忘甲午── 甲午戰爭風雲人物墨蹟》)
来源:名家翰墨翰墨軒公眾號
更新时间:2025-0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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