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在高登甫老师的三子叔先以“照顾瘫痪父亲30余年诠释孝道真谛”,入选2025年第一季度“四川好人榜”之际,我们编发这篇20年前的文章,作为对高老师的一种纪念。
高登甫1938年出生于夹关镇熊营沟,在弟兄姐妹七人中排行老五。父亲早逝,靠母亲把他们拉扯大。由于是富农的儿子,1958年,他虽以优异成绩考上大学,却未能就读。失学,失眠,甚至一度失魂落魄。
高登甫(1938~2023年),乡村退休教师。从教生涯四十年,曾被《天府早报》誉为“邛崃文翁”。
一
当他从失学难过的眩晕中清醒过来,又一度颠沛流离,原想越过秦岭,西出阳关,去那产生过无数壮美边塞诗的地方寻求新的梦境。但刚到广元,就被作为流窜犯关进看守所,做义务劳动,当伐木工和打木工,幸而在遣送回乡途经成都时得到自由。没料到的是,广元的金岚铺成了高登甫创作的处女地,那是他一生都难以忘怀的地方。
高登甫的父亲临终前曾告诉他:“好好读书,不要贪财。”这话深深印在他的脑海里。而在家乡的土地上,生活再次燃起激情。经历了失学的阵痛后,他面对现实,一面务农一面在离家五六里的村小当民办教师。日子如流水一天天过去,尽管娶了媳妇,做了五个孩子的父亲,但文学的梦想却矢志不渝地追寻着。不管多么艰难,他勤奋读书和写作的劲头,一刻也没有松弛过,即便是在成都脱离流窜犯的队伍后,第一件事就是去书店用勒在胯下的救命钱买了一堆书,饿着肚子徒步200多里走回家。
注重从小培养孩子学习兴趣,1966年12月11日,高登甫指导大儿子读书。
高登甫常回忆他生命中的这段岁月,“不要到天上去做梦,要到地上来寻梦。”他也是这样教导子女的。在大儿子伯先和二儿子仲先稍微懂事,已能读点书的时候,一个深夜,他把孩子叫醒,油灯下,两个儿子看见撬开的米柜底板上,一堆堆发黄的书和一叠叠发黄的稿子。高登甫严肃、小声地给儿子们讲述这些书的重要性,并以坐牢来“威胁”他们不能透出关于这些书的风声。从此,儿子们就经常被锁在屋里,从连环画一直看到诗词曲赋。
读书之外,带领孩子们亲近土地,体验劳动。
1979年,高登甫以41岁的年龄考上川师大中文系五年制本科函授。次年,16岁的大儿子伯先考取四川大学中文系。四年后,46岁的高登甫和20岁的大儿子同时大学毕业。那年暑假,他和大儿子把毕业证书、学位证书,还有大儿子的研究生录取通知书捧回偏僻山村的家里,摆在辛劳的妻子面前时,妻子的眼泪吧嗒吧嗒落个不停。
后来高登甫从村小调到中心学校成为了正式教师,再后又成为中学教师。1977年至1989年,他六次被评为优秀教师,1984年当选第十届邛崃县人大代表,1988年晋升为一级教师,1989年被邛崃县委及县教委、少工委、妇联、团委评为模范家长。
1969年10月,高登甫(左一)在《沙家浜》中扮演胡传魁。
二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位富农出身,一生藐视苦难的农家子弟,从小就胸怀耕读传家的理想。
五个孩子加岳母全家共八口人,高登甫夫妻就像那块世世代代不畏重负的土地,在艰苦岁月里拖儿带母走了过来。每一个晨昏,被绿树和翠竹环绕的故居都会响起朗朗的读书声;放学后,他常常带五个儿女挽着裤管下到田间地头劳动,让孩子们如同庄稼一样在故乡的土地上茁壮成长;儿女们考上大学甚至工作后,假期回到乡下,仍然和父母一道在责任田中挑粪担子,在拌桶上打谷子,在土地上淌汗珠子。
每当荷锄归来,在山间夕阳的余晖和晚风中,他便给儿女们吟诵:“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也常常教导儿女们“穷则独善达行兼济,乐养乎德苦正家风”“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之类的孔孟之道,也讲周平王、姜子牙、齐桓公、伯夷、叔齐等人的事迹。晚上,一家人还要围坐在油灯前读书学习。诗歌和历史,耕读及思想,成了艰难生活与荒漠心灵的甘泉。
作为队长和导演,“文革”中,高老师带领一支宣传队走遍周围的几个县,宣传毛泽东思想。
以后,儿女们相继离开故园,可每年除夕或正月初一,都要陪高登甫回老家,去山上地边停一停,坐一坐,看一看。高登甫半生农民,从未吝惜地带领儿女们将汗水洒向土地。他以坚韧的意志、洋溢的热情面对生活。每一段苦难岁月都让儿女们频频回首,次子仲先回忆说:“想起家乡,想起父亲,想起土地,心里经常满怀感激,分不清哪是父亲,哪是土地。”
高登甫爱好深思,他不希望儿女们成为粗制滥造的人,希望他们能有所创造,特别希望他们当文学家。耳濡目染,他培养了儿女们对文学的兴趣和良好的阅读习惯。
1972年12月,多才多艺的高老师在指导学生排练节目。
为了更好地教育子女,在高登甫的引导下,1985年8月,他们自办了一份油印的家庭小报《小荷尖尖角》,一家人共同撰稿,其乐融融。次子仲先后来发表的不少诗歌和散文都是从里面挑选出来的。小报坚持了近三年,共出了21期。要不是高登甫生病,还会一直办下去。
在中国,办家庭小报大有人在,但在相对闭塞的偏远山区,这绝对算得上一个奇迹。一份家庭刊物,为子女们提供了一个交流思想感情、提高写作水平的载体。后来,大儿、二儿和四女都念了中文系。
高家的家庭小报《小荷尖尖角》创刊号。
几十年里,高登甫以执教为业,他的精神与学问,不但哺育了自己的儿女,也培养了众多学生。家族中先后出了16个大学生,他曾被《天府早报》誉为“邛崃文翁”。
儿女们也取得了不小的成绩,大儿伯先是四川某高校中文系副教授,其论文《论言与意》在专业刊物上发表,受到学术界好评。二儿仲先川大毕业后供职于四川省教委,有《蓝色风景线》《纪念冬日的太阳》《席梦思对话录》等诗集出版。三子叔先大学学历,在天台山管理处上班。女儿季先四川省教育学院毕业,在省外工作,其散文、诗歌发表于国内各报刊。小儿少先中技校毕业。
1990年3月,高登甫主持平落中学校门落成典礼。
三
高登甫初中毕业17岁就开始习作古体诗,从1960年起,古体诗的写作便成为他的一种习惯,日常的点点滴滴促使诗诞生,生活的酸甜苦辣真实生动地反映在诗中。读这些诗,能清楚地看到他的心路历程。如果说“老马行”是他公众形象的塑造和展示,那么“子规声”中读者所见的则是一个真实的高登甫。
早在中学时代,他就打下了相当深厚的古文功底,就连儿女们后来大学中文系毕业后都自愧不如。在他的写作生涯中,古诗是运用得最为成熟的一种体裁,也是他所有作品的代表。早年作品虽有“为赋新词”之感,但其中不乏初涉时世遭遇艰辛的真情。20世纪70年代后,他的古体诗愈来愈成熟,基本上与他的喜怒哀乐融为一体,不拘泥于刻意,多出乎自然。
2002年8月,高登甫个人诗歌专集《嘶呜集》由四川民族出版社出版。
写作成了他的第二生命,不管多苦多累多难,也从未停下手中的笔。他写的新诗和古体诗达2000余首,创作的数十篇(首)短篇小说、论文、诗歌分别发表在《崃山文艺》《星星诗刊》《诗词精萃》《中华雅韵》等刊物上。国画《归去来兮》发表在《共和国专家成就博览·2001年大型书画册》,《中秋待月》发表在《中华翰墨名家作品博览》大型书画册上。2002年8月,高登甫个人诗歌专集《嘶呜集》由四川民族出版社出版。《菜园》《一种特殊的复句》《议论文证论方法和论证结构的探讨》《春雨》等分别获西南城乡金融报好新闻奖、新世纪中国西部丛书特等奖、2002年世界华人交流会国际优秀论文奖、雅安地区文艺创作三等奖。
高登甫的人生理想是“立言”,追求“不朽”。为了留下永恒的文字,他甘洒一路汗水。为此,写作真像拼命,一切苦和累在狂热的梦想与信念的支持下,变得微不足道。工作、创作的压力,都一并承担起来,“一路风尘歌老马,半生坎坷乐流泉。”欣逢盛世,过去没有实现的梦,他要在后半生弥补。
在天台山参加邛崃地区诗书画艺活动。
高登甫的老家夹门关一带风光秀丽,盛产茶叶、白酒和水稻、玉米,他认为,从夹关到平落一带,堪与沈从文的湘西媲美。并常与儿女们一起谈论洁白的粉墙、高高的碉楼、枫香树、杉树林,以及每一种植物的花、叶、须,他非常希望这里有沈从文式的人物,把白沫江两岸的风光和人情展现给世人。他一生为家乡故园歌唱,不断总结和提携,希望有一个“白沫江流派”出现。而生活的重负却让他没有更多时间和精力去学习更好的表达方式,家里几柜子名著以及《世界文学》《星星诗刊》等文学期刊也未能提供给他答案。这是一匹顽强的老马在歌唱,“白沫江流派”只有等待后人来完成了。这块人杰地灵的土地,所拥有的人文风土和内涵如此丰厚,故乡邛崃的变化,使儿女们看到“白沫江流派”酝酿、形成的日子正在来临。
高老师在给学生上课。
高登甫年轻时,每天早上从名山县中峰公社甘溪沟吃过早饭,再翻过两座山到夹关公社一所小学上课,他是那所小学的创始人之一。不仅如此,他还多才多艺,“文革”中曾带领一支宣传队走遍周围的几个县,宣传毛泽东思想,他是队长、导演,把革命样板戏改成川剧来唱。他会跳各种各样的舞蹈,并教会那些同是农民出身的队员。他写了很多曲艺稿本,对生活他那么投入,没有过苟且,敦厚笃实的性格从未改变。儿女们记忆深刻的是,无论生活多么艰难,父亲都不会消失的整洁清爽和平心静气,哪怕是在农村。课堂上的衣着不会穿到田地头,哪怕打着补丁,也是整洁而得体。下田可以是破衣烂衫,甚至打赤膊。他骂不来人,也说不来粗话,对人永远那么彬彬有礼。
2002年夏天,说话能力已很难恢复的高登甫,奇迹般用左手写出了比较流畅的文字。
四
儿女们每次回家翻阅他的那些文稿,常常情不自禁落泪。那是一个在疾病和衰老中独行的老人,经历着无法为世俗理解,哪怕是自己的亲人也未必真能体察得到的孤独心境。一如周边人一样,看到他的固执,觉得他迂腐。他的一个朋友告诉说,要对他的作品表示赞赏,不要让他丧失信心,因为像高登甫这样的长辈,仅仅出自敬重,尚不足以表达一种对世代相传的精神血脉的关爱和情怀。
他的古体诗“子规声”,展示了喜怒哀乐以及同儿女们共处的那片肥沃土地,并把儿女们童年、少年的历史也一并载入。如果说他的诗作能有什么启迪的话,那就是“寒冬吟”。而“沉思录”中的很多篇章,则体现了他过去对世道的感受与思考,以及不少诗意的辩证思维。
高登甫以坚韧的意志、洋溢的热情面对疾病,从容生活。
也许,真是应验了他1981年创作的《老马行》中的吟唱:“也许有一天/疲惫地摔下山崖/便安心地将半腔枯血喷洒/把生的欲望写上杜鹃绿丛/让后来的马驹儿/幻想一个美丽的童话……”正当他努力实现梦想的时候,1990年底,突患脑溢血,半身瘫痪,口不能言,手不能写。儿女们匆匆赶回家,从昏迷中醒来的他用左手将右手拉出被窝给儿女们看,那是对自己写作之手的惋惜。但他有着土地一样的意志和毅力,经过治疗,能走动了,每天家人扶着坐在廊下,他就用左手不停地搓揉右手。那年春天,大儿子每隔一周就回家一次,回去的每天早晚,都要扶着他到田埂上、山坡上走动锻炼,麦苗青青,菜花金黄,高登甫有时口齿不清地吟诵“木欣欣以向荣”。
无论苦乐病老,对生活都如此投入,从未丧失过信念。与疾病抗争了十年之后的高登甫,2000年第二次脑出血,虽顽强地挺了过来,但交流和写作能力已经非常微弱。两年过后,说话能力已很难恢复的他,却在2002年夏天奇迹般地用左手写出了比较流畅的文字。
他并未向病魔低头,又拿起画笔学画,并写自撰体小说。生命中总有不能承受之重,无论是否成功,高登甫仍然深深地眷恋着他留下来的许多文字,牵挂着他还未写完的故事……
2004年3月,高登甫在夹关镇熊营村凌云轩雕楼下,讲述夹门关及老家的过往。
2004年3月19日
•供图 | 伯先 安文刚 谭静
来源:临邛文化
更新时间:2025-0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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