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正沉得如一块浸透了墨的绒布,万籁都仿佛被这浓稠的黑暗消化了去。猛然间,床头柜上那块长方形的玻璃,毫无征兆地炸出一片刺眼的白光,嗡嗡的震动声,像是被困在金属壳子里的蜂群,骤然撞破了寂静。我的心脏,毫无过渡地,便从沉睡的深渊,被一只无形的手攫住,狠狠提到了嗓子眼。它擂鼓般地撞着胸腔,一下,又一下,沉钝而有力,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喉咙发干,手心却沁出了一层黏腻的冷汗。
深夜的电话,尤其是老家来的电话,对于行至中年、老年,早已成了一种近乎本能的恐惧。白日里的铃声,或许还带着人间烟火的嘈杂与宽宥;唯独这子夜时分的催命符,总像贴着地皮刮来的穿堂风,直往骨头缝里钻。屏幕上跳跃的,是父亲的名字。我的呼吸窒住了。这个钟点,父亲从不会拨电话。他是一个守着旧日规矩的老人,总说"夜里叫人,不是急事,就是大事"。纷乱的念头,冰雹似的砸下来:是母亲的心脏又不舒服了?是父亲夜里起夜摔着了?还是……我不敢再想,指尖冰凉地划过屏幕,声音出口,竟是自己都陌生的干涩与紧绷:
"爸?"
电话那头先是一阵窸窣的杂音,接着,父亲的声音传来,比平日更迟缓些,带着刚醒的沙哑,却奇异地没有慌乱:"吵醒你了吧?"
"没,没事。怎么了爸?家里……都好?"我的问句短促,每一个字都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噢,好,都好。"父亲顿了顿,仿佛在斟酌词句,"就是你妈,晚上看了会儿电视,里头播一段老戏,《四郎探母》。看着看着,她忽然就跟我念叨,说想你了,睡不着。我劝她明天再打,她不肯,翻来覆去……我怕她真熬出心火,就…… "
父亲的声音低下去,有些歉意,有些无奈。我高高悬起的心,像一颗被猛力抛向空中的石子,此刻却并非稳稳落地,而是虚虚地、晃晃悠悠地飘了下来,落不到实处。一股庞大的、几乎令我踉跄的释然过后,紧接着涌上的,竟是更复杂的潮水。那里面有轻微的恼,恼这虚惊一场,搅碎了半宿安眠;有沉甸甸的酸楚,想象着昏暗灯下,两个老人守着一段旧戏文,默默思念着远方的儿子;更有无边无际的、绵软的疲惫,仿佛刚才那几秒钟的惊惧,已抽走了全身的气力。
我放缓了声音,对着话筒,说了许多宽慰的话,嘱咐他们早点休息,许诺不久便回去看看。父亲喏喏地应着,最后说:"那你睡吧,没事了,啊。"
电话挂断。黑暗重新合拢,寂静却已变了味道。那嗡嗡的余韵似乎还缠在耳际,心跳也未能立刻恢复平稳的节拍。我睁着眼,望着看不见的天花板,忽然清晰地意识到,那根维系着我与生命源头的线,从未如此纤细,又如此坚韧。它时常被距离与忙碌尘封,了无痕迹,却总在这样一个被意外铃声刺破的深夜里,骤然显现,绷得笔直,传导着遥远的、我无法全然承担的重量与牵挂。
更新时间:2025-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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