担忧

昨天晚上下班回家，我推开门，屋里很暗。母亲依旧坐在沙发里，嘴唇无声地开合。严重的口腔溃让她不由自主地一味吐吐沫，并且止不住自言自语。她的意识像退潮般，退得又远又混浊，记忆正一点点溶解，像一块方糖在时间里无声化开。

母亲现在分不清1985年和2025年，也认不出镜子里的自己。可奇怪的是，她总能从我一声咳嗽、一个脚步的迟疑里辨认出我来。

很久以来，母亲就像精准的雷达。只要我晚归超过九点，电话铃便会准时响起。我接起的那头便是她尽量平静却掩不住牵挂的声音：“早点回来！”无论多晚，推开家门总能“看见”她的身影。——尽管她的眼睛早已几乎看不见，她却会侧耳倾听我换鞋、放钥匙的每一丝声响，然后恰到好处地问一句：“回来了？”她的耳朵，仿佛只为确认我的安全而存在。

而现在，母亲的电话在哪儿呢？她那清晰有条理的担忧，又去了哪里？而我的担忧却像迷失在浓雾里的信鸽，找不到方向，只能凭着执拗的本能一次次祈盼：母亲能否再恢复片刻的清醒？

最让我心颤的，是她混沌言语里那些突然的闪回。从前天起，她的世界开始失序：时间碎成片，人物混作团，逻辑的链条寸寸断裂。但在“担忧我”这件事上，母亲的意识却像刻在生命最底层的代码，在一切系统濒临崩溃时，成了最后仍在顽强运行的程序。

今晚，她忽然在寂静中问我：“你的会怎么还没散？”我无从回答。突然她又开始一字一句背诵《七律·长征》，背完喃喃道：“我要等你回来。一起等。”

在涌上的泪意中，我忽然明白了：她弄丢了许多东西——年份、邻居的面孔、刚吃过的药名……可她从未弄丢那颗为我悬着的心。她的担忧，先于记忆，深于病痛。那是她作为母亲，最后也最坚固的堡垒。

窗外夜色深沉。她仍旧精神亢奋，而我握着她枯瘦的手，不想松开。在这日益弥漫的遗忘的黑夜里，我忽然感受到一种近乎悲壮的温暖。是的，母亲正走入她记忆的永夜。但在那片无边的黑暗中，仍有一颗星固执地亮着——那颗星的名字，是“我”。她用所剩无几的清醒，用全部的余生，供养着这颗星的光。

我一直与母亲同住。而今，我住进了她的担忧里。那是她混乱宇宙中唯一有序的星系，破碎语言里最完整的句子，走向永恒遗忘时手中紧紧攥住的、最后的行李。

• 作者：张志刚，系湖北省十堰市郧阳区总工会副主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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