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书》的撰写者班固,生活在东汉初期。
他与司马迁不同。司马迁写《史记》,字里行间隐隐流露出对现实的批判;而班固始终心向汉帝国,高唱赞歌。
汉明帝永平五年(62),有人向朝廷上书告发班固“私修国史”,班固下狱,书稿也被查抄。其弟班超奔赴洛阳,替兄长申辩。汉明帝看到书稿内容,这才了解班固对大汉的拳拳之心,于是将其释放,并拜为兰台令史。随后,班固参与官修东汉国史,即《东观汉记》(后世散佚)中光武帝的部分。汉章帝建初七年(82),《汉书》初步完成。
作为扶风人,班固在朝中属于“长安系”。三辅人士的老一辈曾在天子脚下,沐浴着大汉荣光,却因归附刘秀较晚,升迁较为困难,心中多少有些不平。但班固生在新时代,长在新时代,故而并不抵触新时代。他写下《两都赋》,“盛称洛邑制度之美”。考虑到东汉开国之气势,《两都赋》所赞美的景象未必是文学夸张,班固的内心也未必只有迎合。
对时人来说,个人只有归属于帝国时,才算得上存立于世。光武中兴后,这世间还有什么比汉帝国更加永恒的呢?成为帝国意志的一支笔,何其荣幸。
天命有常,个人的际遇却总是反复。汉和帝时,班固依附窦宪。他的家奴因醉酒阻拦洛阳令种兢之车,甚至破口大骂。种兢畏惧窦宪的权势,不敢追究。等到窦宪倒台,班固被种兢陷害,死于洛阳狱中。
临死之前,他是否怀疑过自己亲手撰写的汉家神话?
▲班固像。图源:网络
班固之死,牵扯出东汉历史上的外戚之祸。
章和二年(88),汉章帝去世,年仅10岁的太子刘肇(即汉和帝)登基。由于新君年幼,太后窦氏临朝称制,其兄窦宪把持朝政。在不少人看来,章帝死后,东汉就已经走入盛世衰变的转折点。黑暗的外戚政治,也成为此后两千年解读这段王朝历史的共识。
我们不妨先梳理一下皇帝身边的女人们。
刘秀初创业时,与新野阴氏联姻,其背后是南阳的豪族。之后,出于笼络河北豪族的需要,刘秀立真定郭氏为后。天下一统后,刘秀废郭氏为中山王太后,改立阴氏为皇后、阴氏之子刘庄为太子。但他又不想过于打压河北势力,依然给予郭氏极高的尊崇,目的就是不让阴氏迫害郭氏。
刘秀的姻亲中,还有几个西北家族:扶风窦氏、安定梁氏和扶风马氏。马氏本来与窦氏、梁氏关系不错。据《后汉书》载,马援曾患病,梁松前往看望,在床边行礼,马援不回应。梁松走后,马援的儿子问道,为何要得罪一个显贵?马援说,自己是梁松父亲的朋友,即便是显贵,也不必在意。此后两家交恶。后来,马援远征武陵蛮失利,死在军中,梁松、窦固借机落井下石,马氏日益衰落。为保住权势,马氏家族终止与窦氏的联姻,将马援的女儿(即明德马后)送入太子宮。汉明帝即位后,逼迫窦融辞职,禁锢窦固,又诛杀梁松。
史书说,东汉的皇帝们十分宠爱皇后,然而,生下子嗣的东汉皇后寥寥无几。皇帝的宠,是政治的宠,而非人性的宠。马后入宫后肚子迟迟没有动静,在还未被立为皇后之前,明帝将贾贵人(马后的外甥女)的儿子过继给马后当养子,这就是后来的汉章帝。
贾贵人让出儿子,应是一种家族策略。整个东汉,姐妹亲属一齐入宫的情况屡见不鲜,只要一人诞下子嗣,得利的就是整个后族。地位相对更低的贾贵人自然没有拒绝的权利。马后担负着振兴家族的使命,她的失败,就意味着马氏一族的失败。要如何杀出重围呢?靠着美色征服皇帝是一个常见的办法,可是后宫佳丽无数,永远有更加年轻貌美的竞争者出现。马后另辟蹊径,努力奉承阴太后,为自己赢下了政治筹码。要确定皇后人选时,阴太后一句“马贵人德冠后宫,即其人也”,一锤定音。
▲阴丽华画像。图源:网络
当上皇后并非高枕无忧。郭氏被废的例子摆在眼前,除非自己的养子登上大位,否则没有一刻可以喘息。马后一再压抑兄弟的仕宦之路,不为他们求取高官厚禄,避免遭到皇帝的敌视。马后的兄长马廖、马光、马防终明帝之世不过虎贲中郎和黄门侍郎。
马氏小心翼翼经营着家族地位之时,女主政治的雏形已经显露。不过,马后终究等不来她的时代。永平十八年(75),明帝驾崩,章帝即位。表面上看,章帝极为信任自己的舅舅们,还让马防在外领兵,积累军功。但另一边,他纳窦氏及梁氏之女为皇后、贵人。这两家实力弱小,且与马氏有恩怨。章帝此举的意义很明显,就是要以外戚制外戚。
马后的应对办法,是立与自己有姻亲关系的宋贵人之子刘庆为太子,抢占皇储之位。这番努力注定要付诸东流。先要保证女主,才能保证太子,不然只是重蹈郭氏覆辙。有趣的是,窦皇后的曾外祖母就是郭氏。
建初四年(79),马后过世。仅仅四年之后,马氏兄弟因生活奢靡、招揽宾客,被罢免回封地。
▲明德马皇后画像。图源:网络
窦皇后是另一个马后,只不过手段更为狠辣。她收养了梁贵人之子刘肇,又罗织罪名,使得太子刘庆被废、宋贵人饮药自杀。刘肇被立为太子后,梁氏一家私下庆祝,窦氏家族“闻之,恐梁氏得志,终为己害”,于是“谮杀二贵人”,诬陷梁贵人父亲谋逆,其家族被流放到九真。最后,宫中竟无人知道刘肇乃是梁氏所生。
窦家作威作福,阴、马诸氏“莫不畏惮”。但窦氏之于章帝,正如马氏之于明帝,不过是一枚棋子。章帝可以轻易约束马氏兄弟,对窦氏自然更少顾忌。窦皇后的兄长窦宪得势后,低价强买公主的园田,章帝严厉斥责他:“国家弃宪如孤雏、腐鼠耳!”窦宪大惧,窦皇后“毁服深谢”,归还园田。章帝虽然宽恕了窦宪,却不再重用。
纵观光武、明帝、章帝三朝,皇后如履薄冰,外戚战战兢兢,没有丝毫挑战皇权的可能。然而,历史至此产生了一个重要的变数——接下来的汉和帝即位时年仅十岁,是东汉历史上第一位幼帝,权力遂旁落至窦太后手中。她将朝政交由兄长窦宪和太傅邓彪来处理。邓彪性格平和,为一介循吏,刚好可以成为窦氏在外朝的代言人。
章帝去世,各地诸侯王前来洛阳吊丧,其中就有齐殇王之子都乡侯刘畅。刘畅在京城积极活动,得到了窦太后的信任。但在某次上书中,刘畅为自己谋求“宫省之权”,触碰了窦宪的利益,窦宪派刺客谋杀了刘畅。窦太后大怒,将窦宪幽禁在宫中。这一举动的结果是,窦宪没有受到牢狱之灾,但必须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于是,窦宪“自求击匈奴以赎死”。永元元年(89),窦宪挥师北上,大败北匈奴,登燕然山。班固撰写《燕然山铭》,歌颂“汉之元舅”的丰功伟绩。
永元三年(91)正月,和帝“加元服”,正式告别幼主的身份。窦氏掌握大权,党羽遍布宫廷内外,和帝想要夺权,只能依赖身边的“近臣”。最关键的两人,一个是宦官郑众,另一个是前文提到的宋贵人之子刘庆。永元四年(92),窦宪率军还京,和帝发动雷霆一击,移驾北宫,控制了禁军。洛阳城的兵权转眼易手,窦氏集团来不及反应。窦宪、窦笃、窦景三人被迫自杀,其党羽通通被清除出洛阳。
永元九年(97),窦太后去世,梁氏上书和帝告知其身世秘密。有人要求夺窦太后尊号,和帝不许。接着,和帝立阴氏之女为后,又大封梁氏外戚。阴后身材短小,又善妒,和帝转而宠幸开国功臣邓禹的孙女邓绥。后来,阴氏欲害邓氏,事发被废,邓氏则被立为皇后。
历史走到这里,并没有逸出刘秀设立的轨道。在大部分时候,几个支配群体严守规矩,权力秩序虽有波动,大体上是平衡的。
不过,两种颠覆性的力量正在搅动局势。
一种力量源自皇帝本人。皇帝个人只是皇权的表象之一,自秦始皇以后,历代的明主昏君都试图突破现实带给他们的种种枷锁,从而延展权力的边界。到东汉前期,皇帝已经探索出诸多实用的法则,比如重用近侍,在宫中完成决策过程,将外朝机构变为执行机关;或者利用地位低但权力大的“酷吏”,以监视官员等等。
简而言之,皇帝制度的内在属性就决定了,皇帝本人就是皇权的最大颠覆者。他们可以突破已有制度,引入新的力量,打造新的秩序。在和帝一朝,宦官郑众和蔡伦的地位如坐火箭般飞升,崛起的宦官势力,已然成为权力秩序中一股不容忽视的暗流。
▲蔡伦画像。图源:网络
另一种力量则源自儒生。
范晔在《后汉书》中回忆两百多年前的东汉历史,将外戚政治视为一种不正常的秩序:“东京皇统屡绝,权归女主,外立者四帝,临朝者六后,莫不定策帷帟,委事父兄,贪孩童以久其政,抑明贤以专其威。”正是如此,东汉才“陵夷大运,沦亡神宝”。
这样的论断,是否符合汉人的认知呢?如果不符合,范晔为何会有这样的论断呢?
建初元年(76),汉章帝想要给自己的舅舅们封爵,但明德马后不想家族揽权太过,不同意。第二年,天降大旱,有人上书,不封外戚,老天会降下惩罚。皇帝与官僚一致认同,于是大封外戚。皇帝与母族分享政权,本就是天下秩序的一部分。
▲汉章帝。图源:影视剧照
两汉时期,母系观念依然盛行。试举几个例子:
张家山汉简《二年律令》有专门的“置后律”,规定爵位、财产可以由母亲、妻子、女儿继承。
汉文帝的母亲薄姬早年丧父,由母家抚养。
汉武帝听说他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姐姐金俗在民间,着急说道:“何为不早言?”他亲自来到金俗家门口迎接,吓得金俗一家鸡飞狗跳。手下搀着金俗出来时,汉武帝下车说道:“大姊,何藏之深也?”说罢,带着她入宫,一起拜见太后。汉武帝不介意姐姐非一个父亲所生,反而异常纵容金俗一家。
东汉思想家王符因母亲来历不明、地位低下,幼年常常被人欺负。
顺帝时,魏郡人霍谞的舅舅宋光被人诬陷入狱,霍谞给大将军梁商写信,为舅舅伸冤,其中写道:“谞与光骨肉,义有相隐,言其冤滥,未必可谅,且以人情,平论其理。”言下之意是,我与舅舅乃骨肉至亲,不好为其说情,便据理说明他的无辜。
东汉末年,广陵人陈矫本是“刘氏子”,过继给舅氏,改姓陈。
上述种种事例说明,母族、妻族虽是异姓,但仍为一家。在《史记》、《汉书》和《东观汉纪》中,皇后被列在“外戚传”的名录之下;到了《后汉书》,“外戚传”则变成了“皇后纪”。在汉代,皇后的意义不仅在于母仪天下的身份,更在于她能够以“太后”的身份为皇帝提供外戚的支持,保护皇权。这样,天子信任外戚,本就是理所应当之事。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天平逐渐向父系倾斜。
其一是姓氏变化。本来,姓氏不一定非得遵循“父子同姓”,改姓非常随意。比如汉桓帝皇后邓猛女本是邓香之女,因母亲改嫁梁家而改姓梁。后来,汉桓帝诛杀梁氏外戚,邓猛女又改姓薄。朝廷有人上书,皇后不宜改姓,于是又改回邓姓。改姓遭到批评,正说明某种规矩正在形成。
其二是祖宗意识。西汉时极少有人能说清自己祖先的名讳,比如刘邦称父亲为“太公”,使得司马迁也无法确认其名讳。《汉书》列传里的人物开头基本上“名字+籍贯”,很少记载传主祖先的姓名。东汉以来,人们开始关心姓名的来历,寻找祖先,有时为了攀附高枝,甚至“创造”自己的祖先。紧接着,家谱开始大规模出现。
日益繁多的条条框框,意味着父系意识的强化。
两汉之际,家族之间相互联姻,人们与妻族、母族团结一致,在战乱中保存实力、割据一方,不必讲同姓、异姓的分别。天下承平日久,中央的权力无法覆盖至全国各地,在这些缝隙之中,实力强劲的大家族崛起、分化。随着察举制的发展,门第和阀阅逐渐成为选拔人才的标准,家族之间的边界变得清晰,家族内的单一姓氏得到突出。妻党、母党被视为“外人”,便不足为奇了。
王朝更迭、宫廷政变、英雄出世、豪杰坠落,好比是惊涛骇浪,再剧烈也不过是海洋表面的运动。而父系意识的成长,就像是海平面的升降,要经过上千年的历史周期,才会使“宗族”的世界浮现出来。站在历史的巨大遗骸之上,很难不产生宿命般的悲怆感,个体的力量微乎其微,仿佛一切都是被决定的。
个体的不安全感也是命运的一环,正是心有不安,才有变革的动力,最后义无反顾奔向“宿命”。
东汉中期,外戚干政的现实没有让皇帝过于担忧,反而引发儒生的不满。于是,他们开始提倡阳刚之气。汉和帝死后,邓氏执政,先迎立出生仅一百多天的刘隆为殇帝,不到一年,殇帝病逝,又立十三岁的刘祜为安帝。永初元年(107),地震不断,官员李固上书直言,太后干涉朝政,使得阴盛阳衰,造成地震。这番话距离汉章帝不封外戚遭致天灾的言论,仅仅过了三十年。
▲邓绥画像。图源:网络
安帝亲政后,重用外戚阎氏,又有人上书:“陛下诚仁恩周洽,以亲九族。然禄去公室,政移私门,覆车重寻,宁无摧折。”言下之意,皇帝亲近外戚固然是好的,但不能将权柄让人。
东汉末年,经过经学家反复的论证,九族里已经没有“母妻之党”的位置了,父权至上,祖孙同姓,以夫制妻,“亲亲”让位于“尊尊”。皇权不再需要母家的支持,外戚政治的正当性被完全否定。
意识形态不是对权力的粉饰与伪装,它本身就是权力。儒生心中的不安和期待重新塑造了皇权,以至于后世范晔在书写东汉史时将外戚理所当然地视为毒 瘤,而外戚在以后的历史中从未有过翻身的迹象。
虽然儒学士人激烈反对外戚政治,但有时他们仍然会与外戚合作。
在后世的印象中,邓绥被视为“贤后”。殇帝即位时起,邓太后有意安排兄长邓骘辅政。邓骘本想通过军功建立威望,无奈战绩水分太多,只能选择一条与窦宪完全不同的路线——广泛任用名士。史载,邓骘“推进天下贤士何熙、祋讽、羊浸、李郃、陶敦等,列于朝廷;辟杨震、朱宠、陈禅,置之幕府,故天下复安”。
窦宪当权后,提拔的往往是自己的宾客,基本属于火箭式干部。但邓氏非常尊重察举制。邓太后在永初五年(111)连颁两道诏书,要求官员推荐人才,虽然大部分都是邓家的“门生故吏”,但起码符合公论。同时,邓太后对宦官郑众、蔡伦颇为礼遇。
儒生并不反感这一秩序,但皇帝却不乐意了。安帝作为外藩,能够登上大位,离不开邓氏的支持,但安帝成年后,邓氏迟迟不肯归政,使得双方矛盾重重。永宁二年(121),邓太后去世,亲政的安帝立刻颠覆了朝局。
他用外戚耿氏和皇后阎氏,取代了邓氏家族;用身边的两个小黄门——李闰和江京,取代了蔡伦。皇帝“内宠”结成的利益共同体,成为了中枢政局的掌控者。
▲汉安帝。图源:网络
大臣杨震挺身而出,攻击安帝的新秩序:先上书反对安帝乳母王圣及其女儿伯荣参与政事;接着拒绝耿氏与阎氏推荐的官员;然后借地震一事,劝皇帝“奋乾刚之德,弃骄奢之臣”。
有人向安帝进馋言,提到杨震是“邓氏故吏,有恚恨之心”。对于一心巩固自身地位的安帝而言,“邓氏故吏”无疑是一个极为敏感的词汇。安帝亲政后,虽利用亲信夺回了禁中与内朝的政治空间,但外朝的“邓氏故吏”仍然很多。不除掉他们,如何能心安?于是,安帝决定驱逐杨震,下令送归原籍。
杨震走到洛阳城西的几阳亭,慷慨陈词:“吾蒙恩居上司,疾奸臣狡猾而不能诛,恶嬖女倾乱而不能禁,何面目复见日月!”随后服毒自尽。
杨震之死越是悲壮,越能说明士人心中的不安是多么强烈。
永建二年(127),汉顺帝征召民间学者杨厚。杨厚推演术数,告知皇帝:距汉高祖建国快三百五十年了,这一时间节点必有灾厄发生。
阳嘉二年(133),天灾不断,汉顺帝征召郎顗,询问天象变异之事。郎顗上书称:汉兴以来一共三百三十九年,大劫将至。
谶纬是两汉社会的产物,代表了汉人的一般精神状态——既有庞大帝国的优越感,又有对于未知的恐惧;既有实用的生活经验,又有术士方士的信口开河;既有借题发挥、劝谏人主的烟幕,又有阿谀奉承、迎合上意的马屁。
“三百五十年之厄”诉说了某种时代情绪:汉朝国运之衰落,似乎就在眼前,若不改革,必有大患。
作为只能存活几十年的个体,又身处一个信息并不发达的社会,如何感知时代的下沉呢?天灾频发,百姓流离失所;官员贪腐,鱼肉乡里;国家索取不断,税上有税;官途壅滞,人才寻不到出路……最重要的是,公平的丧失。
在现实的汉朝之上,存在着一个神学层面的汉帝国。汉人宣扬高祖斩白蛇,旨在证明,汉家之主受命于天。将皇帝捧上神坛,既是奉承,也是制约。天是公正的,那么天命之人必然是无私之人,“天下乃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
皇帝、官僚、史家、士兵、儒生、游侠、商贾,无一不从汉家天命中寻求人生的意义。当越来越多的自然灾害或人为“异象”出现,威胁到个人的生计与利益,人心的震荡便无法止住了。这其中,心思最敏感的莫过于儒生了。
东汉政府在选人上主要有两种制度,一是察举,二是征辟。显然,这两个制度并不公平,举才用人的权力掌握各郡国以及中、高级官员手中,黑幕是常有之事。但对儒生来说,这是一条坦途。自汉武帝独尊儒术以来,官僚多是读书人,他们授徒讲学,开枝散叶,一旦有用人机会,必然偏向于门生故吏。
到东汉中后期,帝国出现了“累世公卿”的局面,士大夫阶层的实力也在逐渐强大。可在这样一个时代,大部分儒学士人竟然感受的是一种无言的压抑。
读书人越来越多,但官缺不会增长。上位者垄断一定的官职,必然造成社会固化。皇帝为强化权力,重用近臣(多是外戚、宦官),上层士人被排除出权力核心,在朝廷只是受命办事而已;下层士人则要面对外戚、宦官派系官员的竞争。
这是儒生不满的主要原因。在一个身份制社会,人们对于出身和流动是极为敏感的。出身不好的人只能在底层流动,如果因为某种机缘突破了制度设立的边界,进入了不该进的阶层,必然要遭到严厉的打击。宦官、外戚,以及他们的宾客即是此理。权力是限量供应的奢侈品,一群异类未经竞争就堂而皇之攫取权势,不难想象,儒生会感到何等的不公平。
问题出在皇帝身上。他可以无视规矩,随意任用亲信。儒学士人对此心知肚明,只是不好直接咒骂天命之子。舆论与历史编纂对于外戚、宦官的否定,其实就隐晦地指向了背后的皇帝。
时代下沉,大劫将至,并不意味着只能袖手旁观。士人寄希望于皇帝实现中兴。永建初年,左雄劝顺帝多用“循理之吏”,他搬出汉宣帝的例子,认为只有“综核名实”“信赏必罚”,才能“建中兴之功”。
什么是“综核名实”“信赏必罚”?官场新人李固在顺帝考核时说:“宜令步兵校尉冀(外戚梁冀)及诸侍中还居黄门之官,使权去外戚,政归国家,岂不休乎!……又宜罢退宦官,去其权重。”罢退外戚、宦官,建立一种不为人情左右的“公平”的秩序。
▲李固画像。图源:网络
阳嘉四年(135),顺帝拜皇后梁氏的兄长梁商为大将军。同一年,李固入梁商幕府。永和六年(141),梁商去世,其子梁冀继承大将军之职。建康元年(144),顺帝驾崩,年仅两岁的汉冲帝即位,梁太后掌控宫廷,诏命梁冀和太傅赵峻、太尉李固总领尚书事务。
数月后,冲帝崩,皇统再绝。李固想立“年长有德”的清河王刘蒜,梁冀为了专权拥立八岁的刘缵为汉质帝。此时李固位居宰辅,大刀阔斧进行改革,遣退了一百余位不按常规升迁的官员。汉质帝十分聪慧,曾在朝会时斥责梁冀为“跋扈将军”,于是梁冀毒杀了他。李固再次拥立清河王刘蒜,梁冀则与宦官曹腾合作,威慑群臣,李固不肯屈服。梁冀劝说梁太后将李固免职,拥立刘志登上大位,是为汉桓帝。李固被免职后,很快被整死,梁氏成为东汉势力最大也最跋扈的外戚。
和平元年(150),梁太后去世,梁冀进一步扩张势力,使得大部分外朝官员都依附于他。宫廷之中,汉桓帝时刻处于监视之下,只能悄悄与宦官结盟,但还是引起了梁冀的注意。见事情不妙,汉桓帝赶紧发动政变。他召来尚书令尹勋,令其控制宫门,收集符节,以钳制倒向梁冀的宿卫军团;然后调动虎贲、羽林等少数军队,包围了梁冀住宅。梁冀见大势已去,自杀身亡。
梁氏覆灭,外戚势力衰落,宦官取而代之。
要说外戚、宦官政治多么黑暗,多少有些言过其实了。东汉当权的外戚和宦官,不大干预朝廷的大政方针,更没有像王莽这样的激进改革者。他们最糟糕的一面在于滥用权力、干预选举。
梁氏曾两次遭到打击,受尽了苦难,当权之后表现颇为极端,一门之内“卿、将、尹、校五十七人”,妻家孙氏“冒名而为侍中、卿、校尉、郡守、长吏者十余人”。宦官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因“刑人”身份容易产生自卑心理,一旦掌权之后,大量安插亲属宾客为官,并大肆敛财,挤入权贵行列。
至此,儒生期待的“中兴”局面渐行渐远,“三百五十年之厄”终究还是应验了。
▲汉桓帝画像。图源:网络
随着“天下人之天下”被奸佞“私物化”,随着“大汉”被小人弄得污浊,社会终于爆发了全面的抵抗运动。拉开序幕的是清流党人。
事情要从几则“谣言”开始。
甘陵人周福曾是汉桓帝的老师。桓帝即位后,提拔周福为尚书。当时,周福的同乡、河南尹房植也闻名于世,于是当地人编了一则乡谣:“天下规矩房伯武,因师获印周仲进。”两家宾客相互争吵,分庭抗礼。《后汉书》说:“党人之议,自此始矣。”但如此鸡毛蒜皮的小事,为何会演变成全国的动荡呢?
甘陵乡谣的褒贬十分明显,歌颂河南尹房植为“天下规矩”,讽刺周福能够任官尚书,是因为帝师的身份,而非经过正常的选举途径。从现有的资料来看,双方势力很是悬殊:房植由大臣李固引荐入官,享有贤者之名;周福鲜有记载,看不出自成一派的实力。可是,若非“势均力敌”,分庭抗礼则无由谈起,可知周福之党,仰仗的是皇帝。
前文提到,梁冀毒杀质帝后,欲立刘志,李固等大臣却力主拥立年长的清河王刘蒜。桓帝刘志即位后,诛杀刘蒜、李固,又将清河郡改名为甘陵。在这样敏感的时间,敏感的地点,出现这么一个“乡人谣”,看似骂的是周福,实则指责周福的靠山汉桓帝;看似夸的是房植,实则夸的是士人的精神领袖李固。
接着是“郡中谣”。
汝南太守宗资重用功曹范滂,南阳太守成瑨重用功曹岑晊,二郡流传出“谣言”:“汝南太守范孟博,南阳宗资主画诺。南阳太守岑公孝,弘农成瑨但坐啸。”主要称颂太守慧眼识珠。
其实,汝南太守宗资和功曹范滂之间并不和谐。范滂任职后,全面整顿当地官场,凡他认为有德行问题的,一律罢免,凡是才德兼备但不受重用者,予以提拔、任用。宗资受宦官请托,想要录用一人为郡吏,遭到范滂拒绝。
范滂因行事激烈,“郡中中人以下,莫不归怨,乃指滂之所用以为范党”。攻击他的人应该就包括请托被拒的人,以及被罢免的官吏。范滂不可能认为自己结党,相反,在他的心里,明明是有些地方豪族巴结宦官,挤占了正常的选举通道,使得人才被埋没。
“郡中谣”的另两位主人公,南阳太守成瑨在功曹岑晊的建议下,收捕“与后宫有亲”、“颇以赂遗中官”的张汎,“并收其宗族宾客,杀二百余人”。宦官随后反击,皇帝诏令成瑨下狱,罪当弃市。
当“流言”传入太学,帝国中心的抵抗也爆发了。
洛阳三万名太学生推举李膺、陈蕃、王畅为士林领袖,称“天下模楷李元礼,不畏强御陈仲举,天下俊秀王叔茂”。他们“上议执政,下讥卿士”,与地方上的范滂、岑晊之徒遥相呼应,形成万众一声的全国性舆论。
▲李膺画像。图源:网络
浪潮之中,士人相互标榜,逐渐构建起包括“三君”“八俊”在内的名士序列。这意味着,儒学士人能够无视政府,品评人物、控制舆论——这不是普通的权柄,实是皇权的“命门”。皇帝很难不怀疑,长此以往,朝廷给予的地位将不如党人的一句夸奖,“澄清天下”的对象终究会落到腐败政治的顶点——皇帝头上。
桓帝其实已经忍了很久。
延熹八年(165),太尉杨秉弹劾宦官侯览,“帝不得已,竟免览官”。同年,桓帝欲立田圣为皇后,太尉陈蕃反对,“帝不得已,乃立窦后”。司隶校尉李膺执意诛杀宦官张让弟弟张朔,“帝无复言”。各地查抄宦官之家,宦官诉冤于桓帝,“帝愈怒”。
随着皇帝怒气的积攒,决战到来。
延熹九年(166),方士张成教唆儿子杀人。而他可以通过巴结宦官,主动制造“灾异”,引导皇帝发布赦令,使得儿子脱罪。时任河南尹的李膺将其子抓捕后,赦令果然到来,李膺愤怒不已,直接诛杀了凶犯。天下无一人不能理解李膺心中那股戾气,但皇帝更在意自己的愤怒——赦后杀人,简直是视皇权于无物。无怪乎宦官指控党人“诽讪朝廷,疑乱风俗”,而皇帝果然一触即爆,党锢之祸旋即燃起。
陈蕃被免去太尉一职,党人终身不得为官,天下舆论却更加坚定地站在了他们一边。李膺回颖川,“居阳城山中,天下士大夫皆高尚其道,而污秽朝廷”。范谤出狱返乡,“始发京师,汝南、南阳士大夫迎之者数千辆”。
建宁元年(168),汉灵帝刘宏即位。窦太后临朝,外戚窦武以大将军辅政,陈蕃再度被起用,党锢名士纷纷解禁。
陈蕃、窦武决定诛灭宦官,不料事机泄露,宦官曹节主动发难,窦武自杀,陈蕃遇难。依情理而言,年轻的汉灵帝自然宠信身边的宦官,而不是什么天下名士。宦官借机大兴牢狱,将党锢名士下狱处死。
党锢之祸是《后汉书》中颇为浓墨重彩的一笔。我们不难看出其中包含着多重矛盾的对抗:清流与浊流,理想主义者与现实主义者,循规蹈矩的豪族与突然得意的豪族,皇权与士权,廉洁与腐败……党人没有“澄清天下”,没有挽狂澜于既倒,甚至连自身的利益都没有保住。
时代大潮因各种欲望的交汇奔涌向前,这是历史发展的客观之恶。但总有人留恋某种永恒的价值,这是人性之美。两者的冲突,造就了世上绝大多数悲剧。党人的悲剧性正是他们永垂青史的原因:独立于权力系统之外,以个人之躯对抗权力。
党锢之祸后,心灰意冷的士人群体下潜至民间,拒绝出仕。皇帝、宦官支配的“大汉”,与你我有何关系。汉家秩序的解体,已然无可挽回。
一个公平的汉朝,关系着天下所有人的存立。不同阶级、不同背景的人都参与到反抗帝国的运动中。党人的失败不代表抵抗运动的结束。相反,随着士人的下潜,整个运动向着民众靠拢,这意味着抵抗将更激烈。
党锢之祸前,名士申屠蟠预见“坑儒”之祸将再起,于是“绝迹于梁砀之间,因树为屋,自同佣人”,不与政府合作。这是隐士。
宦官单超陷害官员第五种,将其流放朔方,而朔方太守正是单超的外孙。下层官吏孙斌带着几名侠客星夜追赶,救下第五种。这是游侠。
窦武被宦官所杀,时为窦武府掾的胡腾独自为窦武收尸下葬,因而遭禁锢。他还帮助窦武的孙子逃走,并将其抚养长大。这是故吏。
陈蕃之子陈逸与平原人襄楷密谋诛灭宦官。襄楷擅长天文阴阳之术,说我夜观天象,发现天象不利于宦官,看来他们快要被灭门了。这是方士。
而声势最浩大的是“妖贼”黄巾军。
当“汉家国运”已尽,人的心灵寻不到出路之时,原始道教便被制造出来。它预言了末日的降临。成书于曹魏时期的《大道家令戒》说道:“汉嗣末世,豪杰纵横,强弱相陵,人民诡黠,男女轻淫,政不能济,家不能禁,抄盗城市,怨枉小人,更相仆役,蚕食万民,民怨思乱,逆气干天。”如所有宗教一样,道教指明了未来:即便世界会毁灭,终究有一群人值得被拯救。
太平道天师张角手持“九节杖”,捧着《太平清领书》,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之中。他以“符水”为人们疗病解厄,并提出“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的终极性预言。这一简单的口号,俘获了底层百姓的灵魂,以至于汉灵帝在中平五年(188)自封“无上将军”,讲武于平乐观下,与民间宗教争夺通天的权力。
▲张角。图源:影视剧照
黄巾军运动初期,意在救世,而非夺权。魏晋之际的杨泉在《物理论》中记载,黄巾发难之日,“被服纯黄,不将尺兵,肩长衣,翔行舒步,所至郡县无不从,是日天大黄也”。对于在十余年间便拥众十余万的新兴势力来说,“不将尺兵”实在令人难以理解。
又据晋人干宝《搜神记》记载,张角黄巾“初起于邺,会于真定,诳惑百姓曰:苍天己死黄天立,岁名甲子年,天下大吉。起于邺者,天下始业也,会于真定也”。张角利用谐音,将黄巾首义地和会师地谶言化了。正史告诉我们,黄巾军始终没有称帝,而他们的运动轨迹,就是沿着与洛阳截然相反的方向,直奔真定。这说明,黄巾军不在意所谓汉朝神器,只想建立自己的地上天国。
而且,黄巾军与地方官吏、士人关系不错。黄巾未起时,就有官员知张角之活动,却代为隐讳,不肯镇压或上书朝廷。张钧、向栩皆反宦官而同情黄巾,“不欲国家兴兵”。郑玄曾在徐州避乱,路遇数万黄巾军,众人见他即拜,相约不入县境。在拯救天下、更新天地这一点上,一个贫贱的太平道战士和一个饱学的儒士,并无什么区别。
随着野心家和军阀的介入,一代人的理想被掩埋在历史之中。数十万人的“反叛”,在短短九个月便宣告失败。相比这些务实的人来说,更趋向于理想主义的黄巾军显得愚蠢至极。
曹操是最善于利用黄巾军的一个野心家。跟其他诸雄不一样,他更为深谋远虑,深知要取天下不能单凭权势与武力,还必须收服人心。因此,必须利用太平道。他曾先后三次参与镇压黄巾,其中第二次受降青州黄巾30余万。
当时,百万黄巾军入兖州,曹操率军迎击,险些被杀。随后大军赶到,击退黄巾军。只是,曹操仅拥兵万余,如何降伏30余万黄巾军?信仰一致或许是原因之一。在交战之前,黄巾曾致信曹操:“昔在济南,毁坏神坛,其道乃与中黄太乙同,似若知道,今更迷惑。汉行已尽,黄家当立。天之大运,非君才力所能存也。”曹操任济南相时(184—187)曾禁绝刘章之祀,大举毁坏神坛,黄巾军认为他是“同道”之人,于是晓以大义,劝他不要保汉朝了。曹操见信后表面呵骂之,实则“数开示降路”。
黄巾军认可了曹操。据《魏略》载,曹操死后,“(臧)霸所部及青州兵,以为天下将乱,皆鸣鼓擅去”。——曹操去世,黄巾军便认为天下将乱,这不是把他视为精神领袖吗?
青州黄巾降众30余万,进入曹操阵营之后便销声匿迹了。宛城之战后,于禁约束部下,且战且退,路上发现十几个衣衫不整的士兵,一问之下,原来是青州兵在打家劫舍。于禁一怒之下,追讨青州兵。可见,曹操对青州黄巾控制不深,也没有将他们练为精锐的想法,完全是以宽容之姿千金买马骨。
建安二十年(215),曹操率大军攻打“雄据巴、汉垂三十年”的张鲁。张鲁以“道”治汉中,自号“师君”,其下为“祭酒”,打造了一个带有宗教色彩的理想王国。五斗米道与太平道在某种程度上是相通的。《老子想尔注》记载:“治国之君务修道德,忠臣辅佐务在行道,道普德溢,太平至矣。”《太平经》则说:“帝王良辅,相与合策共理致太平。”而这样的秩序,又与儒学士人的理想秩序存在惊人的一致。
▲张鲁。图源:影视剧照
曹操征讨汉中时,三国鼎立之势实已成。刘备曾招抚张鲁,张鲁断然拒绝道:“宁为魏公奴,不为刘备上客。”若站在蜀汉正统论的角度上看,张鲁算得上“汉贼”;但依当时的情势而言,汉献帝在曹操手上,若归附刘备同样为“汉贼”。事实上,从张鲁本人的思想出发,“大汉”在他心中早已死去,曹操或许才是那个当得天命的“真人”。
这样,最能代言 “天命”的两样东西——汉家天子和道教真人身份,都在曹操之手了。
天下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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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0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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