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春日的玄都观,桃花如海,游人如织。
一位青衫文士在人群中缓缓穿行,手执一枝新折桃花,笔锋如刃,在墙上写下那句惊世诗句:
“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这一笔,再次将他推向贬谪之路,也再次点燃了他诗人的魂魄。
他一生在流放和诗歌中穿梭,27次贬谪,23年流离,他走过千山万水,也留下千诗百篇,在最冷的土地,种下最热的诗心。
他是谁?又为何这么多波折磨难?
公元793年,唐代贞元年间,暮春的长安城,百花初谢,绿柳成荫,一位衣着朴素的年轻书生站在贡院门前,神情沉稳,不见一丝慌张。

他名叫刘禹锡,来自荥阳。
那一年,他一举夺得进士,又连中博学宏词、吏部取士两科,一时之间,“三捷才子”的佳话在长安城传得沸沸扬扬。
年少成名,光环加身,他初任太子校书,后调任淮南节度使杜佑幕府。
杜佑是当时政坛的重量级人物,眼光毒辣,见人极准。
他曾向幕僚们言道:
“刘禹锡,器宇轩昂,笔力纵横,是我杜某难得一见的经世才。”

不久后,他便将刘禹锡带回京师,举荐至朝中任监察御史,开始接触中枢政务。
御史台,位于皇城西侧,是监察百官、上谏天子的要地。
刘禹锡初上任,便展现出惊人的魄力与才干,他不循常规,不避权贵,尤擅揭弊查案。
彼时盐铁制度混乱,国库亏空严重,朝中却多有官员中饱私囊,沆瀣一气。
刘禹锡奉命查办此案,三日之内,搜集百份账目,七日之内,撰成六千字奏章,指名道姓地将数位朝中高官一一参奏。
此举震动朝堂,有人暗地里称他“笔锋如剑,手段似霹雳”,也有人私下怒骂他“目中无人,胆大包天”。

可刘禹锡毫不在意,他自幼受儒家教养,深信“士不可以不弘毅”,认为仕途之责,不在迎合,而在匡正。
时年805,唐顺宗即位,新帝体弱多病,遂倚重太子侍读王叔文,试图以新政清除前朝积弊。
王叔文才气横溢、抱负远大,决意起用一批有理想有担当的青年官员推行改革。
刘禹锡与柳宗元、韩泰、韦执谊等人一同被选入核心,史称“二王八司马”。
他们罢免宦官、裁撤冗官、整顿财政、释放宫女、禁私铸钱,每一项政令,都如快刀斩乱麻,招致旧贵族、宦官集团的强烈反弹。

尤其是刘禹锡,他在改革中锋芒毕露,不仅直言宦官误国,更多次在奏章中讽刺贵族奢靡无度。
他甚至提出设“贤良堂”,将百姓中有德之士召入朝中,让平民声音得以传达。
这在以门阀制度为核心的唐朝,简直是掀翻旧制的惊雷。
长安城中,风声鹤唳,波谲云诡,权贵们咬牙切齿地盯着这个“不识时务”的年轻人,暗中运作,等待反扑的时机。
机会很快来了。

改革不过百余日,宦官联手保守派发起政变,王叔文被贬,王伾病死狱中,革新派悉数打为“朋党乱政”。
刘禹锡也未能幸免,先是被贬为连州刺史,后又加贬为朗州司马,谪至南荒之地。
诏书下达之日,刘禹锡正在灞桥送别旧友,他淡然笑道:
“莫道谗言如浪深,莫言迁客似沙沉。”
这是他写给自己,也是写给那个被流放却不服输的少年。
从黄沙万里的长安,走到蛮荒寂寂的朗州,两千里山水,一夜之间,这一贬,就是十年。

朗州初到,刘禹锡坐在城西一座破旧的小屋中,屋外泥泞一片,屋内潮湿如井,墙角生了霉,屋顶漏着雨,床边的席子被水浸得发黑。
他点了一盏油灯,灯芯哔剥作响,昏黄的光摇曳着将他孤瘦的影子映在墙上,长得似鬼。
这是他的新“家”,朗州司马府,实则不过一处城中废屋。
他被贬到这里,远离朝堂、脱离权柄、隔绝人世。
最初的日子是最难熬的,水土不服,旧疾复发,瘴气入体,他日日发冷发热,疟疾折磨得他形销骨立。

几日之间,原本清朗的面容瘦得脱相,衣带渐宽,须发苍苍。
可转念一想,又释然一笑:“困居陋室非吾忧,志在千载方为悲。”
没有书院,他便自设讲席,没有文友,他便教化百姓。
他不再是朝中的御史,而是荒地上的先生。
他在陋屋中开讲《论语》《老庄》,面前坐的是渔夫、农人、商贩之子,他们听不懂大道理,但被那抑扬顿挫的声音所吸引,一日一日,竟渐懂渐思,渐渐开窍。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这是他在朗州写下的《秋词》,字字铿锵。
十年后,朝廷再起风云,刘禹锡奉诏回京,不久后,他在玄都观写下那首激怒朝堂的《桃花诗》:
“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仅此一句,便再次激起权贵怒火,讽刺之意再明显不过,他仿佛站在桃林中,冷眼看着那些昔日贬他、如今自享荣华的人,一语成谶。
于是,第二次贬谪接踵而至。
这一次,是连州,一个比朗州更遥远、更瘴气弥漫的地方。

连州地处岭南,属“百越蛮地”,风俗迥异,气候湿热,蛇虫为患。
朝中旧友曾私下写信给他:“蛮烟瘴雨,非人所居。”
可刘禹锡却不动声色,轻描淡写回了句:“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一如既往的旷达洒脱,不惧,不恨,不哀。
在连州,他继续做他最擅长的事,教书、济民、写诗。
他创办“海阳书院”,兴教化,开岭南科举之先河。

当地百姓大多文盲,不识字,不懂礼,他一字一句教,日日夜夜讲。
五年后,连州出了第一个进士,名叫刘景,世称“岭南首举”,这是刘禹锡最引以为傲的“作品”之一。
连州多病,疫疠横行,他利用闲暇自学医术,搜集各地民间验方,又向柳宗元求方,两人书信往来不断。
最后,他编成一部《传信方》,成为救人济世的良方宝典,百姓感恩戴德,尊他为“刘公”。
他不再只是一个被贬的官吏,而是一个文明的种子,在最蛮荒的土地里深深扎根,发芽、生长、开花。

人贬我,我自栽桃植柳,地荒芜,我自种花育人。
这,就是刘禹锡。
长庆四年,江水正丰,巴山雨密。
夔州一带的山岭如龙蛇伏卧,彼时的刘禹锡,已年过五旬,头发半白,身体也因多年贬谪而日渐羸弱。
可他一提笔,那洒落的诗句却仍像年轻时那样,铿锵有力、意气风发。
夔州,这个曾被称作“僻壤险隘”之地,却成为他晚年诗艺腾跃的起点。

他不再以权贵为对手,而是将目光转向民间的日常,用巴渝的山歌、水调,谱写出一首首有烟火味、有泥土气的“竹枝词”。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一句诗里,藏着天气的诡谲变化,也藏着人心的微妙波澜。
竹枝词,不讲风花雪月,不求文藻雕饰,写的是山间渔火、村妇浣衣、小童牧牛,这些寻常日子,在刘禹锡的笔下都鲜活灵动。
他不是在写诗,而是在“接地气”,让唐诗这座巍峨的殿堂,打开一扇通往草根的门。
数年后,朝廷再次将他贬至和州,彼时的他,已近花甲,头发全白,牙齿松动,行动也愈发缓慢。

可他到了和州,只要还能握笔,便从不荒废诗稿。
从最初三间厢房被逼迁至偏僻城南小屋,他的处境一再退步,但心境却越来越澄明。
在那座极简极陋的茅舍中,他写下了千古流传的《陋室铭》。
不是抱怨,不是示弱,而是一种从容的对照,一种傲然的自陈。
世人皆以为陋室不堪,刘禹锡却偏要告诉天下:“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这哪里是诗?分明是他给自己、也给这个浮躁世界的一封宣言。
之后,他又迁至德胜河畔的小屋,那里靠近洞庭湖,湖光潋滟,月色清寒。

他常于夜间独坐窗前,望着潭面如镜,吟出“湖光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
岁月未曾抚平他的褶皱,但心中那份对世界的温柔敬畏,却始终光洁如新。
晚年居所再简陋,甚至只剩半间破屋,他也依旧不改风骨。
那时的刘禹锡,虽已年老体衰,却没有丝毫的暮气。
他不写“天命”,不叹“无常”,他的诗始终向阳、生动,宛如一个少年在风雪中奔跑,不曾停下脚步。

当我们再读他的《乌衣巷》,再听“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那字里行间的,不只是历史的兴亡,更是一个被贬者的深思,一个诗人对世事无常的感喟与超脱。
他是白发少年,他是诗中不老的人间火种。
公元842年,洛阳城西,七十一岁的刘禹锡,正伏案编订自己的文集。
案上那行刚写完的句子墨香未干:“天与所长不使施,人或我恤,我不人尤。”
这是他为自己的一生所作的总结,不悲不喜,不恨不怨,纵然才华无法尽展,命运百般戏弄,但我无憾,也不悔。

这一年,他行将离世。
他的人生没有圆满,却极尽丰盛,他没当上宰相,却成为士人心中最有分量的一位“诗魂”。
距离初贬朗州,已经整整过去了三十八年。
三十八年里,他被贬谪二十七次,南至岭南,西至夔州,北转和州,兜兜转转,从官场中心被一路踢到大唐边陲的风口浪尖。
他像是一根被风雨拍打却从未折断的苇草,始终站立,始终挺直。
而他所走过的那些苦难之地,也悄然发生了变化。
朗州建起“禹锡诗廊”,将他在当地留下的诗篇刻石成碑,供后人瞻仰。

连州百姓筑“刘公祠”,常年香火不绝,说他是“救民于病,启蒙于愚”的恩人。
和州人重修陋室,名曰“铭堂”,门上石额刻着“惟吾德馨”四字,如今已成一方文化地标。
他曾以为自己会被埋没在朝廷的冷眼与偏见中,却不知,那些被贬的土地,那些他曾一砖一瓦、一诗一文浇灌过的地方,悄然以最深沉的方式记住了他。
岁月仿佛回溯,他仍是那个少年刘郎,心中有火,眼中有光。
更新时间:2025-1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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