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5年4月的一天,在昏黄的灯光下,杨昌济用毛笔郑重地在日记中写下:“毛生泽东,言其所居之地为湘潭与湘乡连界之地……资质俊秀若此,殊为难得。”
这份评价,是迄今所见对毛泽东天赋最早的权威认定。
这位慧眼识珠的伯乐,正是毛泽东的恩师杨昌济,一位将毕生理想寄托于“欲栽大木拄长天”的伟大教育家。
杨昌济
能够发掘千里马的伯乐,自然也非凡品。
杨昌济的生平,可以说是一部近代中国知识分子探索救国之路的缩影:
1871年,杨昌济出生于湖南长沙板仓。
书香门第,家世深厚,1889年,18岁的杨昌济一举考中秀才。
此时的清朝已是强弩之末,杨昌济后面两次乡试都未曾中第,在家乡设馆授徒。
但他并不甘心就这么当一个教书匠,风雨飘摇中,所有的有志之士都在思考同一个问题:中国将走向何方?
怀揣这个问题,杨昌济加入读岳麓书院,加入谭嗣同组织的“南学会”,支持变法宣传新学。
谭嗣同
很快,戊戌变法破灭了,甲午战争也以惨败告终,杨昌济也认识到,“非改革不足以图存”。
改革需要人,人从哪里来呢?
回望锈迹斑斑、摇摇欲坠、人心愚昧的大清王朝,杨昌济深刻认识到一个问题,要想从根本上改变这个国家,必须要改变这个国家的人。
怎么改?
杨昌济看了看自己手中教鞭,从此,立下教育救国的志向。
1903年,杨昌济官费赴日留学,进入弘文学院及东京高等师范学院,主攻教育学,并改名“怀中”,意为“心怀中土”。其后又转赴英、德等国考察教育制度,系统地学习了西方哲学与伦理哲学。
留学九载。
各种新潮的知识和思想如潮水般涌入了杨昌济的脑海中。
他排斥、分辨、吸收。没有人能明白一个落后国家的人面对种种先进制度时的震撼,深夜里辗转反侧,总会感觉到有种极致的孤独。
更多的却是不甘,想要将内心炽热的火种洒向故国,燃起向新向好的熊熊烈火。
烧光那腐朽中国的一切落后!
怀揣着满腔的赤诚,学成后的杨昌济于1913年回到中国。
首先迎接他的,就是湖南谭延闿总督递过来的橄榄枝。
谭延闿
在杨昌济留学期间,武昌起义的枪声已经彻底颠覆了大清帝国,一个崭新的民国从此沐浴在东方的骄阳下。然而辛亥革命的胜利果实很快就被袁世凯所窃取,杨昌济回国后,看到的仍旧是一个军阀割据、动荡不安的国家。
谭延闿正是湖南的时任总督,也是湖南立宪派的首领。
他递来的这枚橄榄枝名为:湖南教育司司长,被杨昌济毫不犹豫的拒绝了。他知道,那是一个甜蜜的陷阱:看似风光,实则满是权利的倾轧和争迭。
杨昌济要做的,是为国家培养出真正的人才。
1913年,杨昌济成为湖南省立第四师范学校的一名教师。
同年春季,20岁的毛泽东也考入第四师范学校(1904年合并到第一师范)。
在此之前,毛泽东参加过从长沙革命军,当过半年的兵;其后又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湖南全省高等中学校(后改名省立第一中学),却觉得学校的的教育太过刻板,毅然退学自修。
半年后他再三权衡,觉得自己将来还是最适合当老师,于是重新回到了学校读书。
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
湖南省第一师范学校
所谓的教书育人,最重要的还是育人。
作为一个正在求学的青年学生,毛泽东对知识和真理的渴求,让他和杨昌济达成了双向奔赴。
在一师中对他影响最大的老师就是杨昌济。
杨昌济在一师讲修身课时,要求学生“高尚其理想”,鼓励他们要“奋斗”,“有朝气”,“有独立心”,能“立定脚跟”,而办事又要“精细”,“小不谨,大事败矣”。对学问,他则认为要“贯通今古,融合中西”,而自己要有分析的批判的精神。
他总是努力鼓励学生立志做有益于社会的正大光明的人。
这一切都与毛泽东理想中的人格不谋而合。
而杨昌济所渴求的变革社会的人才,毛泽东也正是最好的范式。
电视剧《问苍茫》剧照
1904年春,学校先后聘请了一批学识渊博、思想进步的教师,如杨昌济、徐特立、方维夏、黎锦熙等。和毛泽东差不多入学同时的也有一大批进步青年,其中有蔡和森、张昆弟、周世钊、李维汉、萧子升等,还有比毛泽东大十七岁的何叔衡,也一起考进来。
人才济济满堂,天下英雄真如过江之鲫。
而杨昌济在长沙的学生先后以千百计,满堂玉秀之中,他最欣赏的唯有毛泽东和蔡和森两人。
一九一五年四月五日,他在日记中写道:“毛生泽东,言其所居之地为湘潭与湘乡连界之地……渠之父先亦务农,现业转贩,其弟亦务农,其外家为湘乡人,亦农家也,而资质俊秀若此,殊为难得。”
是什么让他对毛泽东青眼有加?
一件事可以看出答案:
毛泽东在一师时有一个外号,叫“毛奇”。毛奇(molkt)是普鲁士一个很有学问的将领。一九一七年六月,一师开展了一次人物互选活动,包括德、智、体三个方面近二十个项目。全校一共有四百多名学生参加,当选的人有三十四人,其中毛泽东得票最高。
其他人都是在在德、智、体三个方面分别得票,在三方面都有项目得票者,只有他一个人,其中还有“胆识”一项,则为他所独有,评语是“冒险进取,警备非常”。
有人说出名要趁早,有人说大器晚成。
毛泽东是前者。
青年时期的他锋芒毕露,早早展露出惊人的才华和胆识:
1917年的暑假,他与已经毕业的同学萧子升身无分文地徒步游历了湖南五县,两个人各自带着一把雨伞、一个挎包,装着简单的换洗衣服和文房四宝,开启了一场令人惊叹的游学活动。
历时一个月,他们走了九百多里路,一路上结交了农民、船工、财主、县长、寺庙方丈等各色任务,写下了洋洋洒洒数万字的游学报告。
可能语言还尚显稚嫩,但毛泽东日后养成调查研究的作风,从这里已可以看出端倪。
而这样的“壮游”不止一次。
杨昌济的学问和修养也令毛泽东钦佩无比。
他痴迷于杨昌济的伦理学课程,经常课后到老师家中讨论哲学与社会问题,甚至假期时也放弃回乡,每日徒步至板仓杨宅求教。
杨昌济对毛泽东的第一重影响,就在于对其精神价值的奠基:
杨昌济倡导“奋斗精神”与“社会责任感”,这成为毛泽东早期革命活动的内核。毛泽东在《奋斗自勉》中写道:“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这正是对老师精神的呼应。
1914年,毛泽东组织了一个哲学小组,特邀杨昌济作为指导。
1917年,毛泽东和蔡和森、萧子升等人成立新民学会,同样也是受到杨昌济的影响。
新民学会是五四时期最早的新型社团之一,它成立的目的是:集合同志,创造新环境,为共同的活动。
最开始时,它的重点在于强调个人修养,政治性还比较模糊,可随着思考的深入,成员们逐渐有了更为高远的理想追求——他们不再满足杨昌济老师那种潜心学术和教育的道路,而是开始积极的思考政治,探求起中国的出路。
这时,成员们也都即将毕业或已经毕业,毛泽东也于1918年结束了师范生时代,25岁的他该何去何从?
恩师杨昌济对他的第二重影响,就是人生轨迹的改变。
一九一八年,法国到中国招募华工。蔡元培、李石等在北京组织华法教育会,搞起赴法勤工俭学活动,杨昌济此时已到北京大学哲学系任教,他将这个消息传回了家乡。
毛泽东认为这是一条可行的出路,杨昌济也尤为希望毛泽东可以参加,认为这可以帮助他打下”可大可久之基”。
于是,一九一八年,毛泽东和萧子升、张昆弟等二十五名青年坐着火车来到了北京—这也是他们第一次走出湖南。
留法的工作遇到了很多困难,几经联系之后,华法教育会负责人先后在几所学校开办了留法预备班,接受湖南青年入学。毛泽东为此此处奔走,出力最多,但因为种种原因,他没能进入到预科班进行学习。
不进大学,总要找一个差事,赚点生活费。
毛泽东虽然在长沙小有名气,但在北京却只是一个名不见传的青年。
举目无亲之际,杨世昌四处奔走,经过他的介绍,校长蔡元培书面推荐,北大图书馆主任李大钊在图书馆为他找了个临时的差事—让毛泽东去管理北大图书馆第二阅览室,也就是今天的报纸阅览室。
月薪八块大洋,在当时很算可以。
北京是新文化的中心,北京大学更是人才荟萃,各种思想、文化在这里争奇斗艳,这种氛围,是毛泽东在湖南根本无法接触到的。
这一时期,他接触到很多新文化领袖,参加哲学会、新闻学会,其思想再次得到了跃升。
更令人欣喜的是,毛泽东在此时与杨昌济的女儿杨开慧建立起了恋爱关系。
毛泽东在一师读书时,杨开慧还不满十五,如今出落成十八岁的大姑娘。她知书达理,思想先进,毛泽东在北京时经常往来恩师杨昌济家里,几次接触之后,与杨开慧逐渐暗生情愫。
他们既是情投意合的情侣,也是志同道合的伙伴。
可以说,在北京的短短不到一年时间,毛泽东的精神世界得到了极大丰富,也收获了一生的挚爱。然而,他与杨昌济的师徒缘分也即将走向终点。
1918年北上执教北京大学后,杨昌济的工作十分繁重。
他不仅要完成教学任务,翻译西方哲学著作,发起北大哲学研究会,还要支持青年运动,包括湖南青年赴法勤工俭学、推荐毛泽东担任北大图书馆助理员,长期的高强度工作很快就让他积劳成疾。
1919年冬天,杨昌济因病住进医院,病情恶化的很快,情况急转直下。
病床上,他挂怀的事实在太多太多,年少的儿女、年迈的老伴、飘摇不定的祖国命运……还有他视若珍宝的学生们。
国家的命运就牵系在他们身上,想到他们,杨世昌的眼中泛起希望的光,可又转瞬消亡。
他们都还太年轻,而革命的道路却那么遥远、外界的风雨又那么激烈,作为老师他只能陪伴到半途,怎么能让人放心得下。
垂危之际,杨昌济用颤颤巍巍的双手拿起毛笔,给自己的老友、广州军政府秘书长章士钊写下了一封绝笔信:
“毛蔡二君,当代英才,望善视之!救国必先重二子。”
这封力荐信,成为他对中国未来的最后嘱托。
而章士钊在此后的数十年,多次在政治活动中扶持毛泽东,最终不负好友的托付和信任。
1920年1月17日,杨昌济先生于北京德国医院溘然长逝,终年四十九岁。
此时,毛泽东恰好在北京进行驱张运动,他亲自为恩师守灵、募捐,护送恩师的灵柩返回了长沙板仓故里,也将师徒情谊贯穿了始终。
杨昌济没有活到50岁,但是他的影响是长远的。他的志向和精神的余脉,通过一大批湘中才俊发扬光大,他最引以为傲的两个学生——毛泽东和蔡和森,也都历史预言般成为中国革命的擎天巨柱。
在杨昌济逝世后的数年间,毛泽东的才华在革命实践中喷薄而出,印证了恩师的远见:
1920年,毛泽东在陈独秀指导下建立长沙共产主义小组,创办文化书社传播马克思主义。
1921年,他赶赴上海参加中共一大,虽然寡言慎行,不引人注目,却被评价为 “慎重谦虚,注重实践” ——这一特质在随后的工运领导中展现的更为淋漓尽致。
其后的数年,毛泽东一步一个脚印地笃实前进着:指挥工人运动、发起秋收起义、建立革命根据地……早在他成为党的领袖之前,就已经充满展露其天才般的领导才华,又或者说,正是多年的深潜和历练,才打磨出这一轮照耀新中国的璀璨华日。
而看到旭日之初升之人,却早已长眠地下。
1949年6月,毛泽东专程到北师大宿舍探望昔日的老师黎锦熙。
当院中儿童高呼“毛主席万岁”时,他谦逊地回应:“这就是你们先进教育发生的影响。”
这句话,正是对杨昌济等教育启蒙者最深刻的致敬。
回望历史,那位在板仓油灯下批阅习作的先生,那位在北大病房中写下荐才书信的导师,早已从毛泽东的人生引路人,化作了中国变革时代的精神符号。
杨昌济栽下的这株“长天之木”,最终撑起了古老国度的新生苍穹。
这,就是一个老师的力量。
参考资料:
《杨怀中先生遗事》
《论杨昌济伦理思想及其对毛泽东的影响》
《新民学会资料》中国革命博物馆 编人民出版社
《毛泽东传》 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央文献出版社
更新时间:2025-0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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