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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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潭县工商局的朋友给我发来一条消息：海哥去了，死在办公室，在办公室说着话，突然就倒下了。我良久无语。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生而为人，无论贵贱，到头来总是免不了一死。但海哥是我参加工作遇到的第一位领导，在他手下工作四年，我的成长，有他的关爱、他的教育、他的影响，对于他的离去，我心情沉痛。

海哥，姓肖，名海帆。他大女儿与我年龄相仿，所以论年龄他是长辈。但是在单位，无论男女老少，都喜欢叫他海哥。有些同事的儿女，小时候称呼他肖叔叔，长大后机缘凑泊，在一个单位工作，改口称他海哥，他不以为忤，反而很高兴。我随众，一直这么称呼他。

大家喜欢称呼他海哥，大概是因为他不端所长架子、待人平易可亲，对此，我有很深的印象。1989年8月吧，我年未满19周岁，一个人背着行囊，揣着一封介始信，到湘潭县青山桥工商所报到上班。下午，同事把我带到一间办公室，介绍说：这是肖所长，这是新来的小胡。他马上立起身，快步走到我面前，伸出手紧紧握着我，一边打量我一边说，上午开会去了，对我的到来表示欢迎，住房和办公室昨天都安排好了，还有什么困难直管说。一席话说得我这个毛头小子如沐春风。

刚上班没几天，海哥带我下乡，去调解一起经济合同小纠纷。我什么都不懂，一切都是他在当事人中间周旋。调解好了，他起草调解书，我抄正，双方当事人签字时说：这个小干部的字写得比所长还好。他听了很高兴，鼓励我好好干。当时我还没来得及买自行车，来去都是坐在他的车后架上。十几里路，上山下坡，坑坑洼洼，他有说有笑，毫无倦厌。后来，他带我下乡的日子很多，那时交通和通信条件很不好，一下乡往往几天不能回来。他带我打着手电筒，在山间深一脚浅一脚地摸过黑；他带我在乡村挤睡过一张木板床，两个人东一句西一句地聊天到深夜；他带我共过一把雨伞，一脚泥一身汗走村串户。“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赠我情”，对于年少无知、独在异乡的我来说，海哥是可亲的兄长。

海哥在他那一辈人中，可算一位有背景的知识分子。他父亲是一个县的县级领导干部，他从小受过良好教育，是正规的高中毕业生，响应知识青年下乡的号召才到农村落户扎根。但是在日常生活和工作中，除了鼻梁上那副深度近视眼镜，海哥身上很难找到领导干部子弟、知识分子的痕迹。只有接触多了，才能体会到“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他爱书，到城里出差，喜欢逛书店。他在工商所的床头，总放着四五本书，看完后就放到箱子里，小心保管起来，轻易不肯示人。他自己跟我说过：家里有三四大箱子书，什物皆可借，书恕不外借。他爱古诗词，经常在办公桌的报纸、材料纸上随手写几句，神情颇为自赏。他爱学习，工商部门的两大业务书刊——国家工商（总）局主办的《工商行政管理》半月刊（原为月刊），省工商局编写的每年一本《政策法规汇编》，都是他桌上的常备工具书，并且从进入工商部门始，他一本不缺。《论语·子张》里说：“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海哥是一位温和可敬的老师。

海哥喜欢喝点酒，尤好啤酒。沾酒，醉总是难免的，可他并不酗酒，所以没见他出过什么洋相，最多不过是轻微的失态。与他一起喝酒印象最深的有两次。一次是我二十岁生日，海哥为我摆了一桌，几个人比赛喝啤酒，桌子旁边放着一个大脚盆，规定任何人不准离开桌子，要吐要拉都现场对着脚盆解决，直到拱手认输。那一顿我喝了19瓶啤酒，他也喝了10余瓶。最后，一位同事挺不住了，拱手作辑，溜之大吉，这场比赛才算结束。还有一次，是冬天，下雪，他带我到他家所在的乡村收管理费，晚上就住在他家里。第二天早上起来，他叫夫人杀了只鸡，又炒了两个腊菜，佐啤酒。乡下柴火灶两口大锅中间装有一个储水的瓮坛，水吸火热，水温常是热的。他把四五瓶啤酒放到瓮坛里，菜炒熟了，啤酒也温热了。室外漫天皆白，我俩夹一块香喷喷的腊肉，喝一口热呼呼的啤酒，对座共享，寒意全无。酒逢知己千杯少，海哥是可交的朋友。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1993年三四月间，我调到县局，不久海哥所长没当了，又过不久，他也调到县局，家搬到了县城。再后来，他局、所几番上下，在年轻的股长、所长手下做事，默默无闻。大约是2002年前后，他动了一次大手术，换了肾，此后就很少喝酒了。我们仍然能够常常见面，有几次我加班没赶上食堂饭，或者想酒喝，就敲开他的家门。他还是那样热情和洒脱，叫夫人炒两个下酒菜招待我，然后坐在旁边看我喝酒，跟我扯淡，听我说胡话。

2005年6月，我调到衡阳，因缘难凑，再也没有见到海哥，期间，青山桥工商所因故撤消，房产作价出卖了。今年初，一个朋友告诉我，海哥在县工商局档案室上班，精神和身体状态都很好。不料时隔数月，竟传来他去世的消息。我问朋友追悼会什么时候开，她说：“今天上午刚刚开过了”，这样，我向他鞠个躬的机会也没有了。

崔灏登黄鹤楼，感慨赋诗“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想起自己20年前在工商所的那段时光，现在所长走了，工商所那两层小楼也没了，青山北望，把盏凄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