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十五年

黄仁宇先生的《万历十五年》令人茅塞顿开。读了此书后，很多一直想不明白的问题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

中国一直以儒家的“仁学”治天下，其核心便是用道德代替法律；这种制度与封闭、割裂的农业社会相适应。国家机器无法达到“按照数目字治理（黄先生语）”的程度，只有依靠意识形态，也就是道德来治理，这就需要设立一个榜样，于是就有了圣贤和帝王作为标准的道德典范。圣贤（孔、孟、三皇五帝）已作古，帝王便成了活着的祖宗，所以中国的帝王实际上是悲哀的，其一举一动都被拘束在一个固定的程式中，这种程式就叫做礼仪，帝王任何有创造性的举动都被视作离经叛道，立刻会有无数的“忠臣”出来进言，并以因言获罪为荣，因为这将成为他们流芳百世的资本。帝王的个性被完全抹杀，帝王从来就不是帝国真正的统治者，只是帝国的真正统治者——文官集团的一个傀儡。

这种制度在唐代以前运行良好，因为当时世界上尚未有更先进的制度产生出来，相反，唐代科举制的成型使得儒家社会达到了空前成熟的程度，完善的人才选拔制度成为当时许多外邦学习的对象。在和外部世界的冲突中，中国也不处下风。于是，文化的优越感使得这种制度一步步巩固下来，侵入中国人的骨髓。

明清以后，工商业社会在西方展现出旺盛的生命力，而中国依然是原地踏步，这与中国的地理环境有很大关系，封闭的地理环境造就了中国封闭的社会。以中国封闭的小农经济与西方的工商业经济对抗，结果自然是一败涂地，于是，孔子的“仁学”破产，中国急需新的道路。很可惜，由于几千年积淀下来的文化优越感和种族优越感，驱使中国人变革的并不是生产的解放和思想的解放，而是一种民族复兴的大国梦。马克思对于工商业社会的反思适时地出现了，加上列宁的改造，一下子满足了中国人的需求，“共产主义社会”、“社会主义社会”就成了高于西方“资本主义社会”(工商业社会）的新“仁学”，于是中国人继续生活在一个“以道德（意识形态）代替法律”的封闭社会中，共产党员被幻想成都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人民公仆”，他们毫无私心，一心一意为建设“共产主义王道乐土”而奋斗终身（这就是儒家学说对掌权者的要求，当然从没有谁能达到这个要求）。事实上，读完黄仁宇先生的书，我们很容易发现毛泽东统治时代的中国和明朝的中国几乎没有任何区别，“共产主义社会”其功用基本等同于几千年来大儒们口口声声赞扬不迭的“三代”时期的儒家理想社会。

再看看共产党的成功，其根本原因在于毛泽东敏锐地认识到了民国后中国依然是一个小农经济占统治地位的社会，抓住了农民，也就抓住了政权；不管是国民党的蒋介石还是共产党的陈独秀、王明、博古等人，都幻想中国已被纳入工商业社会的轨道（老蒋依靠资本家、其政权主要在城市中具有控制力量，共党的那些书呆子则依靠工人），最终，他们都被典型的传统文人（老毛的床头，帝王将相要远多于马恩列斯，据说老毛尤爱曾国藩）毛泽东打败。

邓小平后的中国开始和世界接轨，中国开始朝工商业社会过渡，商人的地位已经提高到与传统文人不相上下的地步。但农业问题依然是个大问题，城乡分割、二元制使得中国的城市和农村成为两个世界（城市像欧美、农村像非洲），极权政体加城乡分裂，现在的中国像极了明治维新后的日本，日本最后走的是以对外战争转移国内矛盾的路线，战后麦克阿瑟的一纸命令，才使日本解决了农民——这个困扰了日本数百年的问题（从这个角度看，中日战争谁胜谁负还得另说）。所以现在西方非常害怕中国走上日本的道路，在西方人看来，近10亿的农民成为社会发展的沉重包袱，即使不走上对外战争的道路，中国也处在随时会爆发内战的边缘。去年开始，金融危机造成中国大量农民工失业，有美国媒体更是将中国称作战争的策源地，由于中国拥有核武器，一旦中国陷入战争，很可能给全人类带来毁灭性的灾难。

令人担忧的是，中国似乎很难凭借自身的力量平稳地由农业社会过渡到工商业社会。一方面，平稳过渡的最大障碍——落后保守的传统文官集团（以共产党为代表）不会主动放弃既得利益（政权），他们会想尽各种办法维护自己的统治、延长政权寿命（胡锦涛上台后作了一系列动作，开展先进性教育、加大打击贪腐力度、提出构建和谐社会。前两项是从文武两方面约束文官集团，其中开展先进性教育玩的还是“以道德代替法律”的老把戏；后一项在于说服人民卑要从尊，下要从上，淡化人民刚刚在改革开放的冲击下建立起来的自我意识，为此还推出电视剧《汉武大帝》、开设《百家讲坛》等栏目，充分利用媒体资源，试图在人们普遍出现信仰真空的时代，将儒家学说中“小我大天下”的意识重新灌输进大家的脑壳，并借此宣扬中华民族传统的克己让人的品德，缓和社会矛盾）。另一方面，中国没有产生出一个可与传统文官集团相抗衡的新兴力量，这个角色本该由商人来承担，但文官集团通过手中的权力给予商人更多的经济利益，商人的本能就是逐利，发现只要与官员结合就能获得比自己努力所能获得的要多得多的经济利益时，商人就被文官集团“招安”了。于是中国的情况就是，官商结合，小民贫苦。

西方的担心没有错，中国的前途的确具有很大的不确定性，大规模战争的悲剧重演的可能性很大。而且，战争过后，是凤凰涅磐还是开始新一轮的轮回，很难说。历史，毕竟是不可预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