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塔看守人(二)

                                          二

    一个小时又一小时,一日又一日,一星期又一星期地过去了。航海者都说,当海上风暴大作的时候,常常听到黑夜中有呼唤他们名字的声音。如果这大海的幽冥能够这样呼唤,那么当一个人老起来的时候,或许在另外一个更黑暗更神秘的幽冥中,也会有呼声来召唤吧;一个人愈厌倦于生活,便愈觉得这些呼声的亲热。但是如果要听到这些呼声,就需要安静。况且,老年人大概都喜欢离群独处,好象先已有了入墓之感。对于史卡汶思基,这座灯塔也就一半等于坟墓。没有比灯塔上的生活更单调的了。倘使有年轻肯来担任这个职务,他们一定会随即就跑掉的。所以看灯塔的大都不是年轻人,而且还是些忧郁好静,不涉世务的人。如果他们中有一个人偶尔离开灯塔,身入人丛,他总是踽踽独行,好象一个酣睡初醒的人。在普通的人生中,有种种细密的观感会指示人们去适应一切世事,但灯塔上并不这种观感。一个灯塔看守人所能接触的,惟有一片苍茫高远的海天,漫无圭角。上面是浑然的天,下面是浩然的水;而这个人的心灵便孤独地处于这二大之间。在这种生活中,所谓思想,简直就只是不断地默想。而且也没有一件事情能把这灯塔看守人从默想中警醒过来,即使他的工作也没有这能力。今天与明天完全一样,正如串索上的两颗念珠,只有天气的变换,总算形成了惟一的不同。但是史卡汶思基却觉得这是生平最幸福的生活了。
    他黎明即起,早餐后,揩抹好灯上的凸透镜,于是坐在露台上,远望海景;他的眼睛永不厌倦当前的景色。在这浩大的蓝宝石似的洋面上,总看得见有好几群饱满的风帆,在阳光中闪耀,明亮得使人目眩。有时,还有许多船只,趁着所谓贸易风,排着长长的队伍,鱼贯而来,好像一串海鸥或信天翁。红色的浮筒在微波上徐徐漂荡。每天午后,总有好多浅灰色的像鸟羽似的烟,一阵一阵地从帆篷中间升起。这便是从纽约载了客人和货物到阿斯宾华尔来的轮船,航程所过,船后的浪花,曳成一条泡沫的路。在露台的那一边,史卡汶思基可以看见阿斯宾华尔全市及其忙忙碌碌的港口,港中帆樯林立,舢舻相接;再远些,便可见城中白色的屋宇及高耸的塔楼,都了如指掌。从他的灯塔顶上看来,那些小屋子就宛如海鸥的巢,船舶都如甲虫,而人在白石的大街上行走,却像点点的黑子。清晨,和缓的东风吹来了一阵喧哗的市声,就中以轮船的汽笛声最为响亮。到午后六时,港中一切动作渐次停息下来,海鸥都躲进岩穴里去;波浪渐渐衰弱,好像有些懒倦了;于是在陆地上,在海上,以及在这灯塔上,一时都归于寂静,不受任何喧扰。波浪退落之后,黄沙滩闪着光,在这汪洋大水上,宛如一个个金色的斑点;塔身在蔚蓝的天宇中,显得轮廓分明。一道道的夕阳从天空中照射在水上、沙滩上和崖壁上。这时候,便有一种十分甜蜜的疲倦侵袭了这老人。他觉得现在所享受的休息真是最美妙的;当他一想到这种美妙的休息可以尽他继续享受下去,便觉得心满意足,毫无缺憾。
    史卡汶思基给他自己的幸福陶醉了;而且,因为一个人对于改善了的境况很容易满足,所以他渐渐地有了信仰与希望;他心想世上既有人为残废人造屋,那么上帝为什么不终于也收容了他这个残废人呢?一天天的过去,他对于这种思想愈加坚信了。这老人对于他的灯塔、灯、岩石、沙滩和孤独的生活,都已渐渐熟悉。而且他对于那些巢居于岩穴中的,每到薄暮时便飞集到塔顶上来的海鸥也熟悉了。史卡汶思基常常将残余的食物丢给它们,不久它们都驯服了,此后每当他给它们喂食的时候,便有一大阵白翅在他周围飞扑,于是老人在这些海鸟中间走来走去,正如牧人在羊群中间一样。退潮的时候,他便走到沙滩低处,拾取潮汐所遗留下来的美味的玉黍螺和绮丽的鹦鹉螺。月明之夜,他便到塔下去捕捉那些常常成千累万地游到岩曲里来的鱼。后来.他竟深爱着这些石矶和这个小岛了。这小岛上并无树木,只是到处生着许多分泌出粘脂来的丛莽,但是远景甚美,尽足以给他弥补缺憾。下午,如果空气非常清朗,他可以看见那林木茂翳的整个地峡的全景。在这种时候,史卡汶思基就好比看到了一个大花园,——一丛丛的椰树、巨大的芭蕉,夹杂着像—个个华丽的花束,纷披于阿斯宾华尔万家屋宇之后。再远一些,在阿斯宾华尔及巴拿马之间,还有一个大森林,每天清晨及薄暮.都有蒸气升腾在这上面,凝结成—重红雾。——这个森林脚下积着死水,上面缠绕着古藤老蔓,无数巨大的兰草、棕桐、乳汁树、铁树、胶树充斥其间,发出一片林海的声音;这是一个真正的热带森林。
    从望远镜中,老人非但能看见这些树木和阔大的香蕉树叶,他甚至还能看见成群的猿猴和巨大的鹳鹤,还有鹦鹉,不时成群地飞起,竟像一曲彩虹围绕在这茂林之上。史卡汶思基对于这种树木很为熟悉,因为他在亚马逊河上碎舟之后,曾在类似的林莽流浪过好几个星期。在这种外表奇丽可亲的树林中,他看见有不知多少危险和死亡隐伏着。在夜间,他曾听到过附近有猿猴哀号,猛虎怒吼,又曾看见过蟒蛇像藤蔓一般缠绕在树身上;他还知道在这种沉寂的森林中的沼泽里,充满了电鱼与鳄鱼;他又知道在这种未开垦的荒野里,人的生活是多么艰苦,在这地方,就是一片树叶,也比人大上十倍——总之,这是个充满了吸血的蚊虫、水姪和巨大的毒蜘蛛的荒野。他因为对这种树林生活有过经验。亲眼看见过,亲身遭遇过;现在他能够从高处远眺这些荒野,欣赏它们的美丽,而自身不会受到它们的危害,因此就使他觉得格外快乐了。他的灯塔给他以万全的保护。只有在星期日,他才离开它几小时。那时他穿上了银钮扣的蓝色制服,胸前挂上了他那些勋章。当他走进教堂门的时侯,他听见那些克里奥耳人都在窃窃私语道:“我们有了一位可敬的灯塔看守人了,他虽则是个洋鬼,却不是个异端①”。老人听了这话,昂起了他的乳白色的头,不兔有些
    ①洋鬼(Yankee)是称呼美国人的俚语。美国人奉新教,克里奥耳人奉旧教,被兰人奉旧教。旧教徒称新教徒为“异端”。史卡汶思基被误认为美国人而信奉旧教者,故尊敬之。
傲色。做完弥撒,他立刻就回到他的小岛上去,而且心中非常愉快,因为他对大陆还不很放心。在星期日,他还在城里买了西班牙报纸来看,或者向领事法尔冈孛列琪先生那里借看《纽约先驱报》;在这些报纸上,他急切地寻找着欧洲的新闻。所以这可怜的老人的心,虽然在灯塔上,却一直在怀念他那在另一半球上的故乡。有时,当供给他每天粮食饮水的小船来时,他也下塔去和港警约翰生闲谈。但后来他好像有些害羞了。他不再进城去看报,也不再下塔来跟约翰生谈政治了。这样地过了好儿个星期,没有一个人看见他,他也不见一个人。放在岸上的食物,过一天就不见了;灯光也仍旧每晚都照耀着,正如旭日每晨从这一片海面上开起来一样地准时不爽;只有这两件事情,表示老人还住在这个塔上。显然这老人已对于人世很淡漠了。但这也不是因为怀乡之故,而是由于,他连怀乡之心都已经渐渐消失了。对于史卡汶思基,这小岛就是他整个的世界了。久而久之,他就惯常地这样想,他将一辈子都不离开这个灯塔了,因为他简直已经记不起,除此之外,世界上还有些什么。甚至,他竟变成一个神秘的人,他那双温和的蓝眼睛开始像小孩的眼睛一般呆望着,好像看定了远处的一个东西似的。当着四周这些异常单纯而伟大的景色,这老人已消失了他的一己的感觉;他的存在已经不再是一个人,而是逐渐与周围的云天沧海溶为一体了。如果间他的周围之外还有些什么,他是一点都不知道的,只是无意识地有些感觉而已。最后,他就仿佛这些天、水、岩石、塔、黄金色的沙滩、饱满的风帆。海鸥、潮汐的升降——全都化合做浑然一体,成力一个巨大的神秘的灵魂;而他仿佛就沉役在这个神秘中,感受着这个自动自息的灵魂。他沉没在这中间,任其摇荡,恬然自忘其身;于是在他的逼仄的生命中,在这半醒半睡的状态中,他发现了一种伟大得几乎像半死的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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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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