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五)

  张刃桂被执行枪决的时候,我正在张家村采访第二家农户,就是死者张爱国的家里。我原本计划先回青莲镇看一看张刃桂最后一眼,说实话,我对这个双手上沾满了鲜血的杀人犯有某种发自内心的悲悯。张振力说得没错,他就是一条狗,一条被桊养来咬人杀人的狗,他生命的全部意义就在这一点上面,甚至连吠叫一声属于自己的声音的权利和欲望都没有。但是那天我没回去,我继续行走在张家村沉重的土地上,似乎有一种神力牵引着我去做,甚至是逼迫着我。那么,这种神力到底是什么呢?
  我坐在死者张爱国的家里,面对着被张振力称为娼妇的两个女人的同时,在我脑海里,我已经看到了那颗似乎代表着正义的子弹破空而出,击中张刃桂的胸膛,鲜血四溅,然后张刃桂倒下,轰然一声摔在尘土里,就在这瞬间,我看到那张曾经冷漠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动人的微笑。是的,他死之前一定有这样的笑容,象洁白的荷花一样绽开。这就是我脑海中的画面。而在这个时间点上,两个地方,两件事情,又因为同一件事情同时发生,这是巧合,还是某种神力在安排?
  张爱国的家里只有两个人,两个被称为娼妇的女人,一个是张爱国的母亲,一个就是张爱国的妹妹张爱春。张爱国的母亲躺在床上,瘦得象一捆柴禾的身体包在单薄的被单下面,两腮深陷,目光微弱,如同风中的一片黄叶,随时准备凋零。这个才五十一二岁的妇女呈现出与岁月绝不相称的衰老模样。但,经历了如此坎坷的人生,谁又能将生命演绎得鲜活如初呢?
  爱国不是张福桂老东西的种,那老东西不配,不配。张爱国的母亲恨恨地对我说,以一种咬牙切齿的音调。这样衰弱的一个老人在这一刻忽然爆发出顽强的生命力量,仇恨和怨怼真的有这么大的魔力?
  他不配让我跟他生个儿子,张爱国的母亲说,张福桂这挨千刀的从来就没有把我放在心上,从来没有,他心里只有水秀,只有水秀那贱人,就是水秀那贱人死了,他还惦念着她,惦念着他跟她生的杂种。哈哈,哈哈,张爱国的母亲忽然发出可怕的笑声,可惜啊,可惜,水秀那贱人五零年死后,张福桂是冷脸贴了热屁股,他想对张刃桂那小杂种好,可人家却偏偏处处想杀死他,处处整他,文革的时候,活活弄死了他,报应啊。
  听到这里,我大吃一惊。张刃桂说过他掐死张福桂的事情全村没有人知道,但这个老人却是怎么知道的呢?
  那晚上,我亲眼看见张刃桂那小杂种掐死张福桂啊,那小杂种狠啊,活活掐死了自己的老子,我看见张福桂那狗日的脚蹬啊蹬啊,手一扬一扬,可怜啊……
  但你当时为什么不叫人呢?我打断她的话。
  叫人?我为啥子要叫?张福桂死了,死得好,那老东西早就该死了。就是那小杂种不掐死他,迟早有一天,我也得毒死他。多少年来,他什么时候当过我是他的妻子?从结婚以来,他对我就跟个死人一样,几时好好听过我说话,跟我说过话,就是在床上,他叫的也还是水秀那贱人的名字。不要脸的娼妇,还没结婚就和男人干那事,还干出了娃儿,张家村从来没出现过象这样不知羞耻的女人,活该难产掉了命,这是报应啊。
  就在这一瞬间,我明白了。原来,自结婚的那天晚上,张福文的仇恨就开始了,当他强行拔光了水秀的衣服,他就明白了一切。但张家村解放了,再不是他的天下,于是他隐忍了下来,决定把福桂的的儿子桊养起来,桊养起来成为他的咬人的狗。可惜,水秀难产死了,要不,这儿子掐死父亲的悲剧还会上演吗?
  叫?为啥叫,为啥——叫,为——啥叫……
  我面前这个衰老的女人几乎是兴奋地喊叫着了,用她最后一点力气,但很快就因为咳嗽再说不出话来。她咳嗽着,似乎用尽了所有力气要把腔子里的内脏都给拉扯出来。
  妈,妈,妈……一直陪伴在旁边的张爱春无助地叫喊着,泪珠象断线的佛珠一样往下洒落。她才二十岁,二十岁啊,如同花蕾不断向外剥皮的年龄,但这朵花蕾,真的来得及完全绽开吗?
  你走,你走。等她母亲安静下来,她终于腾出时间来对我嚷,跟我在张振力兄弟那一个样子,但这个女孩的声音中更多的充满着绝望,连应该有的愤怒也被这绝望消融了。她绝不是张振力兄弟的对手,我想提醒她,但我该怎么说呢,在他们眼里,我是一个外人,一个在戏台下观看别人悲欢离合的演员,我什么都不懂,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无言地站起来,看着这个女孩,这个比我才小几岁的女孩,她经过怎样的人生,而又将怎样继续她的人生?我不知道。
我走出来,离开张爱国的家,当我再次回头凝望这所破旧的房屋时,我忽然想到,很多年以前,水秀一定踏着她爱情的步子跨进过这所房子,那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呢?或许在黄灿灿的阳光下,或许在温柔倾泻的月光中,她多半清脆地叫,福桂哥,福桂哥。这一连串的声音似乎穿越了时间的隧道,抵达在后来者我的耳旁。福桂哥,福桂哥,这声音为何如此清晰?然后在某个夜晚,他们彼此拥抱,彼此探索,让天和地都深情地凝视着他们,都为他们祝福。而那晚上,天和地是否在这深情中闪过一丝恶毒的微笑?
  路边几个老农从我身边走过,悄无声息,脸色沉郁。他们都是属于这片土地的,所有人,连同小孩。悒郁,阴毒,沉闷,这片土地的一草一木,哪怕一颗空气的分子无不传达着这种气味。原来,仇恨和怨愤就象传染病一样,蔓延,扩散,没有人逃脱得掉,只有死亡,才能将这病彻底摧毁。这片土地,难道只有这样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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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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