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愿人长久 *2*

※ 惊蛰

 

设计院在社科大院内有单独的一幢五层小楼，青白的墙面里镶嵌着淡蓝色的窗户，优雅中透着拙朴。春天来的时候爬山虎会理直气壮地抽芽，等到夏天阳光惨烈的时候，它们就会得意洋洋地覆盖一小半墙面，并且永不放弃多占领一些地盘的努力，细弱的枝条会倔强地向上延伸。社科大院本来也有些年头了，里面绿树成荫，让人一不小心就会撞上某某级别的保护树木上。都市的喧嚣在这里被断然拒绝于外，几个弯下来，会让人疑惑自己身在何方？

 

于双常常是最后一个离开大院的人，他喜欢这里的宁静无扰。忙完工作之后泡上一杯热茶，坐在窗户边，静静地看着满眼苍绿，或者嗅着从黑夜里潜游过来那些化不开的花草味，闭上眼，你可以觉得这不是人世，身心俱被抽空，忍不住想起那句“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句子来。生活的逼仄与压力让人无处遁形，你得接招，必须的，但你也需要学会诗意地栖居，“对自己好一点”就是为了以更为恰当的方式说服自己去接受现实中那些远远多于快乐的缺撼。

 

于双其实不太清楚自己的压力来自哪里，常常想静一静，为什么静一静或者静下来之后想些什么，他都不清楚。一个人呆呆地坐着，什么都不想，就好了。很多人都觉得三十岁会是一个男人的坎，受了孔老夫子“三十而立”的决定性影响，事实上，三十五岁的于双仍然有似是而非的茫然，似乎是什么都知道但同时很多事情都解决不了。比如，他一直想要一个孩子，可他不知道怎么说服叶婵。被爱绑架，于双妥协得很不甘心。

 

下午五点，于双最后一次浏览了准备好的材料，这是下一个项目的可行性报告，下班之前得给李所长送去。他抬头看了一眼窗外那样高大的梧桐，叶子已经黄掉一半，“秋天快来了。”于双暗自思量着，他还想着另外一个问题，今天几点回家比较好？星期四，叶婵总是要开例会的，她不会回家吃饭。心里有一些舒缓，如果叶婵不在家，那个大房子就空得让人揪心，他比较喜欢回家到的时候看到叶婵正在厨房里或者坐在沙发上吃零食。

 

所长办公室在四楼，刚踏上最后一级楼阶，于双听到李所长办公室传出了异常的喧闹。一般情况下，设计院总是很安静，这里男人比女人多，就算闲聊也不会聚集在所长办公室。李所长年龄也不算大，不到五十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因为他强悍的活动能力，每年到设计院的项目多得做不完。

 

“你们没话说了吧？让我说中了吧？”一个清亮的女声回响在四楼里，于双还没有走近办公室的门口就听到这句挑衅，他是有些奇怪，李所长亲和力还算好，可是没见过他这样“随和”，因为是设计院业务来源的支撑，他多少有些自大，属于正常人理解范围内的自大。

 

于双进门就看到了她，一个有着宽阔额头的女孩子，她站在窗边，又黑又长的直发从中间分开，涨红着脸，因为于双的出现而停止了说话，她看着于双。

 

“于双来了于双来了，他肯定行。”今天李所长办公室的人好像特别多，而且，全是男性，他们脸上挂着热情的笑意。看到于双进来，有人开始嚷嚷。

 

李所长站在桌子旁边，笑容开朗，很少见他这样。于双笑着给大家打招呼：“怎么这样热闹啊？”然后把报告递给所长，“所长，报告。”李所长接过来，看也没看直接放桌上，却转头对窗边的女孩说：“我们于双是个才子哦，他爸爸可是我们省内知名的书法家，于双的字是我们所上写得最好的。”

 

“这有什么了不起，书法好不等于他的文化好！”女孩子俐牙利齿。

 

“于双是清华的高材生哦……”李所长再次加了一句，口气越来越勉强，不用猜也知道女孩子下一句是什么，不过，他没有完全猜对。

 

“清华又怎么样，名牌大学出来的也不见得个个有用！”女孩子一点不客气，明摆着打算得罪人的气势，这让于双有点不服气了。

 

“你想怎么样？”于双微笑着问这位眼睛明亮的女孩，她的灵气迫人。

 

“是这样的，菲菲说‘知识不等于文化，我们设计院的人是有知识没文化’。”李所长开始解释，“她让我们背一篇古文，说有谁能背出来，她今晚就请我们大家吃饭。我们还没有开始背……”从现场的喧闹程度来看，其实李所长的意思是，在场还没有人能背出来。

 

菲菲得意地盯着于双，扬起了声调：“你行吗？”

 

“于双肯定行。”有人在旁边打气。于双看了一下周围的人，加上自己，这办公室一共有九个人，除了这个叫菲菲的女孩，有八个人属于设计院。能进这所设计院的人至少也是名牌大学的本科啊，一个小丫头，居然让这里的男人哑口无言。

 

“你想听哪篇古文？”于双笑了，对一个曾背下《大学》《中庸》《孟子》以及《古文观止》中一半以上文章的理科生，他觉得菲菲找到对手了。只是这一问，菲菲愣了，看着于双气定神闲的样子，她拿出了不到黄河不死心的气概。“不要硬充嘛，我就让你背一篇最简单的，苏轼的《前赤壁赋》，行吗？不会就早说，我另外选。”菲菲的口吻居高临下。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菲菲的话音刚落，于双已经开始背诵，标准的普通话一气呵成，中间没有任何停顿，菲菲看他的眼神从惊讶到安静，一刻没有离开于双的脸庞。办公室掌声四起，菲菲红了脸，撇了嘴说：“请就请，能请到设计院这么多高工吃饭，我是很荣幸啊，平时请你们，你们也不会来吧？”

 

“电脑换了几批了，你还是第一次请我们吃饭吧？”有人高声驳斥。

“美女请客，我死活会来的。”有人嘻皮笑脸。

 

于双开始猜测这个女孩子的身份。“我怎么从来没有看到过他呀？”菲菲与于双有了同样的问题，只是她率先提问。“呵呵，于双可是我们的业务骨干，不过常常出差。”李所长回答，然后转头对于双介绍，“这是HP公司西南片区的销售主管，曹菲菲，女娃子能干得很。”原来如此，设计院的电脑两年一换，其实完全没有必要，可是，这么多年，于双确实没有注意到这样一个女孩子在设计院里出没。

 

菲菲言出必行，把大家请在了设计院旁边最好的月好酒楼。不愧是做销售的，这个女孩子很能喝，而且酒桌上的气氛让她调节得非常热烈。于双不喝酒，他不喜欢喝，这一点非常坚持，这样的坚持成为了酒桌上一个越调越高的起哄理由。李所长楼过菲菲的肩，他显然比菲菲矮小半个头，几乎把嘴贴上了菲菲的耳朵，满脸堆笑地指着于双大声说：“今天你输给了他，得赢回来，不然我看不起你了。”于双有些作呕的感觉，关于李所长为人，他一向有所耳闻，可是，有钱人是有一定权力的，这种权力的行使得到了社会的默认也成为当事人当然的理由。于双忽然想起了菲菲关于“有知识没文化”的结论，其实有文化和有素养也存在一定区别。

 

菲菲看着于双，眼睛里闪动着光泽，对李所长的提议她没有马上回答。一桌子的人再次开始从中热烈挑拨，他们也没有看到过于双喝酒，这样的机会当然不能放过，反正男人都会在某些时候把顽童的天性暴露无遗。菲菲抿嘴笑了，她挥手对旁边的服务小姐说：“请你帮我拿三个干净的杯子。”然后往于双笑吟吟地走过来。于双看着脸颊桃红的曹菲菲，觉得她动了什么脑筋，有点慌乱了。服务员很快放上了三个干净的玻璃小杯，菲菲站到了于双的侧面，眼波流动地看着他：“我以你的方式来敬你一杯酒，如果你喜欢，你就喝；不喜欢，我把三杯一起喝了。”声音温柔，于双不知所措。“要得！要得！”桌上的声音吵成一团。于双讷讷地看着菲菲，他不知道怎么回答，自己的什么方式？

 

“阿拉伯人有三道茶，我以酒代茶，行吗？”菲菲拿起了酒瓶，看了于双一眼，往一个空杯子中倒了大半杯酒，“第一道茶，苦涩如人生。”菲菲说完，把杯子中的酒平均分到了另外两个空杯子中。“第二道茶，甜蜜如爱情。”菲菲用近乎呢喃的声音说过这一句，再扭头对于双轻轻一笑，“第三道茶，平谈如友谊。”菲菲把三杯酒都平均分到了两个杯子里，然后一起端起来，送了一杯到于双面前。她盯着于双的眼睛，把自己这一杯举到嘴边，说：“祝你，应有尽有！”

 

于双背靠在椅子上，大脑一片空白。菲菲身上传过来一种清雅的香水味，像桅子花的味道，他楞楞地看着菲菲，甚至忘了站起来。“于双，你再不喝就对不起美女了啊！这种酒敬得好有诚意哦。。。”李所长的话充满了莫名其妙的味道。

 

“这是你的方式，喜欢，你就喝。”菲菲突然显得平静，微笑端庄。于双站起来机械地接过酒，想也没想，仰头喝下，饭桌上再次闹成一团。菲菲突然轻靠过来，她贴着于双的耳边低声说：“救我！”这一下，于双愣了，他完全不理解什么意思。菲菲却已转身，冲着李所长娇声说：“李所长，我再敬你一杯。”

 

秋夜清冷，从酒楼出来的时候，风一过，曹菲菲就扑到一边的花台旁吐了起来。李所长立刻走过去扶着她，另外一只手在她背上不住的抚摸。“她差不多了，我送他回家吧。”这个男人胀红了脸，他紧紧地搂着菲菲。其他人知趣地附和着，都说自己喝多了得赶紧回家休息。菲菲抬起头，看了于双一眼，他正若有所思地望着李所长和菲菲，这一眼，让他猛然醒悟过来菲菲在他耳边说的那句“救我！”

 

“李所长，我没怎么喝酒，还是让我开车送她回家吧。”于双没有考虑太多，一步跨过去，把菲菲从所长怀着抢了出来。菲菲顺势搂住了于双，头靠在了他的肩上，闭了眼说：“好，你送我回家。”她看也没有看李所长一眼。这个男人有点尴尬，点头说：“好好，于双你开车也小心点。”他挤出来的笑容有些勉强。

 

于双把车窗摇了一点下来，让车内的空气清新一些。于双沉稳地开着车，他不敢动，怕惊了菲菲，混着酒气的味道中，那股淡淡的桅子花味道始终冲击着他的嗅觉。菲菲一直把头放在他肩上，狭小窗缝间吹进来的风扰乱了她的长发，凌乱地扑在脸上。于双很想伸手拂去菲菲脸上的头发，他想，这样她睡觉会舒服一些。

 

菲菲住在公司为她租的商住楼里，办公室和住房都在一起，平时就她一个人住。“你得把我送回家。”菲菲软软地靠在车门上，她有气无力地看着于双，低声说。

 

“我会的。”于双搀扶着她，一边有力地关上车门。电梯在12楼停下，菲菲把挎包扔给于双，“钥匙在侧包里，你拿出来。”打开门，于双觉得菲菲一下子就重了，她几乎把全部身体就倒在了于双身上。于双赶紧把她扶稳了，他把菲菲倚放在门上，轻轻地说：“好了，你自己小心点，我走了。”菲菲忽然睁大眼睛看着他，眼神清辙，她扑到于双身上上，双手环住了他的脖子，在他耳边一字一句地说：“我装的，留下来，陪我。”

 

于双惊得背脊发凉，桅子花的味道越来越浓烈，他下意识用力推开了菲菲，头也不回，连电梯也没进直接冲下了楼梯。来到昏暗幽静的地下停车场，于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觉得浑身发烫，应该回家了，可是他明明感觉到菲菲的身体似乎还在怀里，很柔软、隐约透着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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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