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猫

20090821

­

        大猫趁我来顶岗的时候赶紧溜回家稍微休整一下,大概两三个钟头就回来,我暗自估量她在家里打开热水器,冲去一身汗垢,换上干净衣服之后,应该会在新换的床单上依依不舍地打个滚吧. ­

         半个月以前,朋友送了张据说价值七八千元的高级床垫给我,软硬适中,躺在上面的确不一般的舒服,可是大猫却一直在医院做老猫的全职陪护,基本没有享受过. ­

         盛夏的夜晚,在厦门第二医院住院部病房里,我独自看护着病床上的老猫,空调出风口嗡嗡地低鸣,隔壁病房不时传来其他病友超乎常人想象剧烈的咳嗽声,声.空气中弥漫着压抑的情绪，,我打开笔记本电脑,想写写酝酿已久关于大猫和老猫的故事. ­

         眼前的老猫,已经整整24小时滴水未进了,虽然大猫和我反复尝试,试图每次喂一两滴肉汤或米汤,但是不久都会全部吐出来,老猫本来就瘦,与癌魔抗争两年多的时间剩下不到六十斤的体重,前几天面临的最大问题是扩散的肿瘤压迫了支气管,淤积的痰老是咳不出来,呼吸中老是带着痰堵的杂音,今天开始不能进食的症状看来是肿瘤压迫了她本来就狭小的食道,医生们除了帮她开些营养液点滴维持,也基本束手无策了. ­

       刚才大猫回家前我俩站在走廊上抓紧时间背着老猫私聊了几句,大猫说她考虑是否让老猫冒险再做个食管支架手术以解决吞咽问题,我坚决反对,我认为任何手术都会消耗患者大量的体力,而且支架置入会破坏粘膜,容易造成感染,老猫上次做气管支架后的感染好几次差点要了她的命,何况现在的体力状况与上次做气管支架手术了已不可同日而语,手术能否解决问题尚不可知,但是抗不抗的住手术当场的消耗都难说.

         我跟大猫打了个比方,现在老猫虚弱的就象是纸糊的一样,别以为曾经抗过一次风雨,就还能拿到风雨中冒险.争论没有结果,大猫闷闷不乐地开车回家了. ­

        我们家里向来有互相起绰号的传统,大猫是妻子的呢称绰号,具体的典故由来已经不太记得,大概在结婚前就这么叫了,照此类推,生下的女儿叫小猫,岳父母就私下里被我们叫老猫了, ­现在小猫十一岁,上小学五年纪了,老猫岳父今年年初过世了,岳母现在是家里唯一的老猫,虚岁正好七十岁. ­

        两年多以前,我们在厦门,老猫在莆田老家因为吃不下饭,被我们带到医院检查,虽然早有思想准备,但是做食管镜确诊是食道癌的时候,在观测屏幕前的大猫还是忍不住梗咽失声,紧紧抓住我的胳膊,不停地哀求说:咱们一定要想办法呀,一定要想办法呀,那可真是一头好老猫啊. ­

        查阅大量上网资料,问遍所有可能相关的朋友之后,我们很快确定了积极治疗的策略,老猫在莆田市医院做食道癌切除手术的那天,四面八方的亲人都聚集在手术室外等候,原来他们家乡有这种风俗,种说法这样一来人气会比较旺盛,有助于病人挺过难关. ­

        老猫在亲朋好友中一向有好口碑.,在乡镇卫生院做了几十年的护士直到退休,,生性善良,寡言少语,从来不说人是非,又常常助人为乐,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生育,或许就因为这个理由一辈子在丈夫面前一直处于绝对弱势地位,大猫是她从弟弟手上抱养过来的.老猫供养大猫读到大学毕业,小猫出生周岁后又被老猫抱回莆田,一把屎一把尿拉扯了五年,直到6岁上幼儿园大班了才让我们领回厦门,因为跟阿嬷的感情太深,小猫在厦门的家门口第一次居然磨蹭了半个小时才愿意进屋. ­

        接小猫回厦门读书的那天,车子刚一发动发动,老猫的泪水就象山间的小溪流个不停, 还跟在车后小跑了好几步,那场景至今我都还记忆犹新,小猫接回厦门后,我和大猫因为经营自己的公司在创业阶段,回莆田探望的机会少了许多,每次分别的时候,老猫总是两眼泪汪汪地送别一程又一程,老猫对自己非常节俭到几乎自虐的地步,却执意用退休金给小猫买了台钢琴, 大猫每每感叹老猫真是把孩子往心窝里疼,庆幸自己拥有这份亲情.

         老猫在精神上也非常依赖大猫,第一次做食道癌手术后,在半睡半醒中挺过了危险期,每次从昏迷中醒来,万一大猫没有出现在眼前,老猫的神情就显得惶恐不安,所以虽然偶尔有亲人帮忙轮替,但大猫基本上还是咬紧牙全程陪护了半个多月直到出院,脸颊明显消瘦下去,眼圈眼袋全出现了,白皙傲人的皮肤也显得枯黄暗淡, 不但昔日的校花风采消失怠尽.还落下不时胃痛的小毛病. ­

       大猫只有一个也是领养来来的兄长现在定居在北京,大她十五岁,抱大猫进门的时候老猫已经人到中年,所以一家子将大猫看做是公主似地呵护,从小娇生惯养,几乎不曾做过家务,结婚前岳父就郑重向我宣告过此事,大有货物售出概不退换的口气,

     果然,成家十多年以来大猫没有为我煮过一餐饭,除了偶尔心血来潮擦擦地板以外,所有的家务活都是保姆阿姨在做,保姆一请假全家就得外出就餐,为此我也曾多次非正式地提出过抗议,家庭主妇不做家务,这家还象个家吗?但是大猫半个多月不间断服伺老猫,甚至学会帮病人灌肠通便的英勇事迹,让我对家的概念,以及对娶进家门近十年的大猫开始刮目相看,所以在大猫回厦门之前,我把家里重新规划了一遍,自己动手做了三十多项装饰改善,包括在门后装上大猫期盼以久的落地试衣镜,在客厅墙壁钉上画框,给橱柜加搁层玻璃等等,一身疲惫的大猫回到家后,欣喜地一项项发现家里变化而惊呼的时候,我心里充满了成就感. ­

        老猫第一次手术出院后,我们把她接到厦门家里又服伺了将近一个月,但是刚回到莆田老家,很快又一如既往承担起照料岳父的重担,老岳父过去是从事工商局市场管理工作的,大概是过去管理小商贩习惯了呵斥的口气,脾气有些古怪,很难有保姆适应得了长期相处,老猫每天从早上五六点钟就要开始忙前忙后直到深夜,让人几乎忘记她是个手术后的绝症患者, ­

    　　老猫手术后大概半年,我们在家附近另外买了套新的期房住宅,筹划着要把她和岳父一起接到厦门来住,新房交付之前,先在家附近隔三分钟路程的地方租了前后都靠花院的一楼套房把他们安顿下来,新房装修终于完成了,正要挑选入住时间了,岳父却猝然离去. ­终年七十五岁．

        岳父最后几个月在家里基本卧床不起,由于担心他长期没有活动造成下肢坏死,每天给他按摩双腿成了大猫的必修课,长期卧病的患者往往自暴自弃,心情烦躁, 一生低眉顺眼,,始终逆来顺受的老猫不时也会跟大猫形成统一战线稍微抗争几句,但是嘴上说归说,可是伺候起来再脏再累的活老猫一点都没怠慢, 大猫回到家里不时摩莎红肿的双手,一边享受我笨拙的干洗按摩服务,一边唠叨心中的委屈,但我们更多时间我们还是感慨幸亏有了鞠躬尽瘁的好老猫,不然真不知道这么应对这些棘手的照料问题. ­

         岳父是正月初八下午离开我们的,那天上午,老猫还用热毛巾帮他擦洗身子,,换上新的内衣，基本上做了全身大扫除,下午四点多,大猫接到电话连忙叫上我火速赶回家,但是为时已晚,老猫抽泣着收拾岳父的遗物,我打了盆水,帮岳父把胡须刮干净,再跟大猫一起为已经僵硬的他换上公司同事帮忙仓促买来的寿衣. 办完丧事之后,悲伤的老猫被我们接到自己家里来,和小猫同住一个屋子, ­

        刚接回老猫的日子大猫把老猫真是往死里孝顺,每天早请示晚汇报,老猫逐渐从悲伤中解脱,开始体会我们为她精心策划的新生活,甚至会独自到公园散步,四月中旬,大猫带着她到北京旅游散心,平生第一次坐上飞机,游览了故宫长城和鸟巢,拍摄了许多照片,总算是稍微过了一小段舒心舒坦的日子. ­

        很不容易过上了舒心一点的日子,我们对潜伏在老猫体内的癌魔却始终诚惶诚恐,高度警惕，参照医生的吩咐,定期带老猫到医院复查,拍出来的底片和检验的结果一直都挺乐观,我们曾经满怀信心老猫一定能够成为癌症手术后存活时间超过五年的那15%之列,但是时间进入2009年6月之后,癌魔的阴影再次笼罩在老猫的头上.

        在北京游览的时候,老猫开始不停地咳嗽,有几次咳到几乎窒息,所以北京一回来,大猫就急忙领着老猫上医院检查了,在老猫长期就诊的大型医院,在厦门人最推崇名牌医院,还有在熟人介绍的医院,多次检查却始终无法确诊咳嗽的病因,几次入院检查,尝尽了苦头,名医之间的说法莫衷一是,有的甚至相互否定,让我想起龙多不治水的俗语,但老猫越咳越衰弱却是不争的事实, ­

       老猫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默默地配合我们安排一系列痛苦的临床检查,却从不过问关于她病情的任何内容,从她的眼神和偶尔的言语中, 却流露出对眼前生活无比的依恋,当小猫在客厅弹奏钢琴,她总在沙发上默默地注视着,静静聆听,深思许久. ­

      诊断结果出来了,真的是癌肿瘤全面扩散,必须马上做气管支架置入手术,否则老猫随时有可能窒息过去,手术和治疗费用大概需要一两万元,但是按照医生的经验,即使做了手术.老猫剩下的时间最多也不过半年.黯然神伤的大猫帮老猫在厦门第二医院办理了住院手术.虽然这家医院不属于老猫医保的定点医院,医疗费用很可能不能报销,但它是厦门做呼吸科手术最权威的医院,也是在后期唯一准确诊断老猫病情的医院. ­

         预约的手术时间是入院七天后,办完入院手术后大猫提议当晚带老猫回家再住一晚,顺便收拾下住院用品,明天再正式入院,那天晚上,大猫第一次把行军床搭到了老猫的单人床边陪她聊了半夜的家常,谁知道残酷的病魔却连这样一个夜晚也不放过折腾的机会,第二天凌晨五六点钟,大猫发现老猫又痰堵窒息,嘴唇都发紫了,连忙把我从床上拉起来,我赶忙跑过去扶着老猫肩膀,不停地帮她拍打后背,却根本无济于事,我感觉老猫的汗如雨下,体力逐渐衰竭下去,那一刻心里感觉老猫或许真的要离开我们了. ­ 大猫在旁边慌得上窜下跳,却也束手无策,倒是机灵的小猫赶快拨打120急救中心电话,唤来了正好在附近的救护车,我抱上老猫飞奔跑下四层楼去,或许是救护车到来的消息振奋了老猫的意志,她竟然在最后的时刻奇迹般把痰咳出来了,青紫的嘴唇顿时有了一丝血色, ­

         配合救护人员把老猫的担架推上车后,我自己也平生第一次登上了救护车,因为车内只能坐一个家属,所以大猫开车跟在后面,我坐在救护车里略微打量了一下车里的设施,除了氧气瓶之外就是一些移动心电图,血压计之类的检测设备了, 如果老猫刚才那口痰不是自己咳出来恐怕早就没命了,救护车疾驶向医院,,十字路口遇上红灯也不必等候,十多公里的路途开了大约二十分钟, ,救护车的鸣笛声中我深深感悟,原来生命真的脆弱,当病魔和人动真格的时候,人!真的没有多少胜算可言. ­

         再次死里逃生的老猫送入院后我们再也不敢轻言懈怠了,打了几天点滴之后医生按原计划给老猫做了气管支架置入手术,给老猫受压迫的气管撑开了一条通道,我认真端详了置入体内的气管支架,只是一条包着编织细金属丝的塑料管,比筷子略粗一点而已,收费要人民币七千多大洋,这让从事塑料行业十几年研究塑料产品无数的我叹为观止,再次提醒自己:金钱,用于享受才是最佳的去向. ­

         支架置入手术后大约一个星期时间,老猫的病情一直很不稳定,置入过程不可避免的粘膜损伤和局部感染让她的咳嗽雪上加霜,再加上同一个病房内住的都是与老猫同病相怜穷途末路的癌症病号,熄灯后的夜晚,大猫偶尔实在顶不住内心的恐惧,就会给我打电话． ­

        记得一次是早上五点多,我睡意正浓的时候被大猫的来电叫醒,赶紧穿上衣服开车赶到医院,大猫很抱歉地跟我说她也知道我整天需要操心公司的生意非常累,但她真的很害怕,我心疼地说没有关系,我来陪你吧,于是大猫就睡在老猫的病床上,我拉开行军床睡在她们几步远的地方,谁知清晨时分,老猫又出现了严重的痰堵窒息现象,因为没有到上班时间,只有值班医生在,是个大约三十出头的帅小伙,拿着听诊器跑过来,把探头按在已经憋的颤抖抽慉的老猫背上听来听去,老半天问一句:哦,是痰咳不出来对吧?根本是废话嘛!!!在一旁急的象热锅蚂蚁的大猫和我就差点没爆发出来,旁边还有一位可能是刚从护校来实习白白嫩嫩的小护士,系着漂亮的脚链,一脸茫然地在十步开外看热闹, ­

        或许是当时老猫命不该绝， 就在大家都手忙脚乱,一筹莫展的时候,主治医生正好到岗上班了,真是"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主治医生到位后雷厉风行,一边给老猫打镇静剂,连上心电图检测,将简易式气管镜火速取来,全面开展抢救,老猫在没有事先麻醉的情况下被插入气管镜,看上去的确非常痛苦,颤抖的双手本能地要去扯管却被限制,只能不停地拍打床单,垂死挣扎着,站在一旁大猫的指甲将我的手掐出一排血红的印记,大概花了一个钟头,医生在老猫鼻孔,口腔胸口和四肢插满了管道和电线，终于将一只脚已经踏入鬼门关的老猫硬拉了回来,而第一次亲眼目睹医院急救场面,始终瞠目结舌的我和大猫也意识到,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

         我开始教大猫有意识地参照网络资料关于临终关怀的模式来照料老猫,经常要以轻松的表情出现在老猫面前,不时拧热毛巾给她擦擦手脚,告诉她什么亲人又在惦记她啦,我一有机会尽量与大猫一起在医院陪她,尽量安排小猫到医院陪阿嬷,在我们身体力行的诱导下,懂事的小猫也学会帮阿嬷按摩脚底了,虽说肯定不会有什么疗效,但从老猫的表情看上去非常的享受这一份乐趣. ­

        大猫开始疯狂地搜罗一切可能有用的抗癌信息,托人辗转从远方购买有传说有抗癌奇效的草药,只要稍有一点空余就自己提着一大叠病历和X光片在各大医院间穿梭咨询,连从事中医美容的她都不放过,更多的时候我们是在争论着要不要再冒险做手术,我只好从常识的角度劝解大猫不要在急切孝心的驱使下做傻事,争论不下去的时候大猫只能气急败坏地说:我们总不能什么都不做,看着妈妈死吧. ­

         虽然已经听了无数遍,但每次大猫哀怨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心里还是一阵揪疼, 虽然大猫现在也已经做了十几年的妈妈,但大猫喊了三十多年的妈妈, ,妈妈，是大猫此时最撕心裂肺的词句.

         随着病情日益加重,老猫越来越虚弱,因为扎针过扎针血管脆弱得针头一碰就流血,相信长期从事医务工作的她早已心知肚明大势已去,来日无多, 但是依然默默地配合医生的治疗,我和大猫苦中求乐又给她起了个”猫坚强”的临时外号,在我写完以上这段文字的时候, 已是半夜两点多.归来后疲惫不堪的大猫在旁边的病床上传来轻微的鼾声,坚强的老猫插着氧气管,半躺着靠在病床上,不时被憋醒过来咳几声.一个多月以来,她根本无法躺平睡觉. ­

           明天的太阳一定准时升起,但是病床上的老猫还能有多少个日子看到窗外的阳光?大猫还能与老猫凝眸相对几次,喊妈妈呢?我不敢往深处多想……因为有了送别岳父的经验,虽然万般不情愿,但我们还是提前为老猫买好了去那边要穿的衣服…… ­

         我想告诉每一位读完大猫故事的人,父母亲健在真的是一种幸福,有机会多想想能为他们做些什么,至少可以多几次亲情的呼唤,行孝一定要及时.

      不要等到父母对顺畅的呼吸,躺平了睡觉或者咕嘟咕嘟喝水都感到是一种幸福享受的时候,才想到我们还有许多事还没有来的及做,还有许多话没有来得及说. ­

          生前奉一碗羹汤,胜过死后烧千捆纸钱.是大猫和我的一致看法 ­

         大猫!我的妻子....

         我为她感到骄傲!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