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说]奶奶
奶奶
这就像是一部电影，正放着开头的部分。我坐在唯一的观众席上，四周很黑，只能看见眼前的银幕，上面是一张老人的脸。没有配乐，没有对话，只有一个小男孩的声音在做旁白：
我叫周小福，今年七岁，最爱的是我的奶奶。
奶奶其实是我的外婆，这是我长到弄得清楚辈分名称那么大的时候才知道的
不过，从小就习惯的事改起来会很别扭，所以就一直奶奶奶奶地叫。奶奶也喜欢我这么叫她。
而小时候只要别人问起外婆来，我就会理直气壮地回答我没有外婆，外婆死了。然后拉拉身旁的外婆说，这是我的奶奶。
奶奶年轻时家境不错，当时，奶奶的父亲是火车站站长，虽然是小站，但比一般人总要富一些，再小的老板也会比工人赚得多对吧？那时候奶奶衣食无忧，初中毕业后就闲在家里做些女工打发时间，日子就像湖水一样平静而平淡。
但是，
旁白的男孩停顿了一下，再开口时降低了语调：
但是，动荡年代的平淡日子就像镜花水月，似是而非。平静的湖面也许会被猝不及防的石子打破，溅起的水花把一切弄得喧躁凌乱，狼狈不堪，而这一切仅发生在一瞬间，让习惯于平静的人难以接受。对于当时有些财势的奶奶家来说，这就更难。
奶奶的父亲被当作地主，抓了去挨批斗。家里的房子，田地，钱财统统被没收——说抢夺更贴切。更糟糕的是，奶奶的父亲受不了长年肉体与精神上的双重折磨，自杀了。
家随着主心骨一起轰塌，从此一蹶不振。
男孩又顿了一下，吸了一口气，语调被抬得重新轻快起来：
后来，一个男人对奶奶一见钟情，知道了奶奶的情况后，给予了她无私的帮助，奶奶从而渡过难关。
再后来嘛，当然是有情人成眷属，这个男人也就是我的爷爷。
这时，迸起的水花才悉数回到湖面，湖面迎来了新的平静。美好的故事重新展开，奶奶成了普通百姓，但过上了幸福生活。
照奶奶的说法，这是菩萨普渡众生，保佑了她。
奶奶说这些的时候面容平淡而慈祥，正如她平常给我讲故事时那样，故事就是过去的事，奶奶自己的，我小时侯的，我都喜欢听。喜欢听时脑海里想象的画面，今天把昨天的画面拼接，成为记忆的胶片，然后在明天放映，这就是怀念。
银幕上开始跳转着一个个镜头，像是记录着一个男孩的成长，男孩的旁边渐渐舒缓了下来：
奶奶说，我小时候特别闹，是她给我断的奶。每当我哇哇大哭，她就把我抱在怀里慢慢地摇，同时把事先插好了吸管的乐佰氏拿在手里，送到我嘴边，以缓解我对母乳的渴望，而有时候光这样还不够，特别是夜里，那么奶奶还得哼着催眠曲哄我入睡，歌词模糊不清但很奏效，不多久我就能睡着。等确定我睡熟后她才可以闭上眼，但只能一会儿，因为在隔奶的夜里我哭闹得很频繁。
后来我开始长牙，奶奶把米饭熬成糊一口口喂我吃。我特别好动，吃饭的时候满屋子爬来爬去，奶奶就端着碗跟来跟去，待我停下来的空挡喂上一口，再帮我擦干净嘴。我却经常不配合她，抗拒吃饭，奶奶就给我讲故事，说笑话，唱儿歌，吸引我的注意力，趁我不备，再塞上一口。
奶奶让我茁壮成长，长到该学走路时，她就成了我的学步车。
奶奶把手臂环成一个圈，让我站在里头。她蹲着往后退，我面对着她往前走。有了奶奶的保护和鼓励，我一次也不曾跌倒。奶奶向别人说起我学得快的时候表情总是十分自豪的，可她把这归功于我聪明。
记忆里奶奶很健康，在教会我走路后，她就陪着我到处玩。
奶奶常带我去看火车，散步般慢慢地走，我趴在她背上模仿火车呜呜地叫，欢快地笑。有一天我忽然对她说，奶奶，等我长大了，我背你看火车，背着你环游世界，多久都可以，到哪里我都陪你。
我忘了当时为什么会这么说，只记得天边的晚霞那么红那么红，把奶奶的笑容映得很温暖。
这时许多声音一齐涌了上来，安眠曲声，儿歌声，波浪鼓的咚咚声，还有老人的说话声，小孩的笑声……这些声音涌到我的脑袋里，挥之不去。银幕上，出现过的镜头正加快了速度重放，与声音的节奏配合得刚好。男孩的声音仿佛一弯溪水，满含感情适时地流了进来：
我的奶奶就是这样，会把我的小事当成自己的大事，时时刻刻放在心上。不遗余力地为我付出。她陪伴我，关怀我，把我捧在手心。我稍有不适她会很紧张，担心我睡不香她会彻夜不眠，直到确认我一切安好她才考虑自己。而为我做的一切只是单纯的付出，单纯得我心血来潮的一句许诺就能让她满足。
银幕上回放的画面逐渐模糊，声音也慢慢远去……片刻之后，画面再次清晰，旁白也进入了新的一段。
我没有上过幼儿园，因为奶奶看到我在幼儿园门口大哭大闹就心软了，把我接回了家自己教。我觉得奶奶教得更好，比起同龄的小朋友，我能认更复杂的字，背更多的唐诗。每多学一点，哪怕一点点，奶奶也会给我很多表扬和鼓励，她对别人说小孩就该表扬，天才是鼓励出来的。
我十分赞同奶奶的话，电视上不是说了么，由奶奶带出来的小孩更有创造力，严厉的父母能把我们教得中规中矩，却扼杀了我们的天性。在教小孩上，奶奶是最棒的，她总是表扬，因为她知道，我在哪方面受到了表扬就会在那方面努力做得更好，而正确的引导和鼓励可以避免我骄傲自满，这是一个良性循环。
奶奶是最好的“幼儿园老师”。
奶奶充当着我生活中的全部角色。
不久前我上小学了，奶奶担心我在路上被大孩子欺负，坚持每天接送。路不长，但我总要走上半天，为了满足对身边新鲜事物的强烈好奇心，有时也是为了某个玩具。
奶奶爱我，我要什么她都会答应，我总磨着她给我买心的玩具，不顾家里各式各样的已经堆成了一小山。对我来说，一个玩具最具吸引力的时候就是从被看到第一眼开始，一直到被买下后第一下摆弄之前。在此期间，我总会千方百计地设法得到它，而越是难得到就越对它魂牵梦绕。
奶奶每次都会说“就买这一个，下次再不准闹了哦。”
我特别喜欢听这句话，因为这表示我又一次胜利了。我会马上点头说不闹了不闹了。可事实却是，一旦我看到想要的，又会对奶奶软磨硬泡。
奶奶对我的撒娇无可奈何，看到我拿着新玩具手舞足蹈她也会笑，笑容温和，我知道那是因为爱我。
奶奶有初中文化，教起我来游刃有余。因此，在同学们还在学两位数的加减时，我就背会了九九乘法表。同学们还在学造句时，我就学会了写小短文。老师对我赞赏有佳，让我第一批入少先队。在期末还给我颁发了“三好学生”的奖状，要知道，这都是最最光荣的事。奶奶十分开心，说要带我去公园玩，为此我也十分开心。
这时屏幕突然黑了不到两秒，再亮时画面变成了第一视角，不再有旁白，取而代之的是与画面对应的各种声音，一切显得非常真实，仿佛置身其中，而我成了故事的主人公。
那一天惠风和缓，拂出天空一片蔚蓝，阳光落下来，丝丝地垂在树梢，唤醒了唱歌的小鸟。身边飘荡着泥土和花草的清香。
我拉着奶奶走到了游乐场，兴高采烈地在各个游戏项目中穿梭，像是王子回到了自己的王国，奶奶是我的仆人，任何事都听从于我。
“奶奶，我们去玩碰碰车好不好？”
“奶奶，我要去开飞机。”
“奶奶我渴了。”
“奶奶奶奶我想买那个玩具。”
“奶奶奶奶……”
“好好好好好……”
……
我坐在碰碰车上乱撞得不分东西，坐在飞机上盘旋时高时低，但不轮在哪个方向也不论位置高低，总能感觉到奶奶注视的目光，她从未离开过，仿佛永远不会离开。
待我玩累时，奶奶左手提着水瓶，并拎着我的外套；右手拿着给我擦汗的纸巾。我则只顾摆弄着手中新买的小回力车，因为这个，回家的步伐轻快无比。
出了园门，我发现夕阳把我和奶奶的影子拖得老长，我故意快步走到前头，让我的伸得更远一些，这让我很有成就感。
“奶奶，你看我是不是长得比你高啦？”我转过头调皮地对奶奶说。
“傻孩子，等再过几年你就会会比奶奶高的。”奶奶说这话时背对着红红的晚霞，这让我突然想起奶奶带我看火车的那时，我想让奶奶也像那时一样，再温暖地笑一次。
我大声说：“好！等我长大了——”
话才刚开了一个头，手里的小回力车却在我不留心间掉落，旋紧的轮子迫不及待似地释放了积蓄的能量，触地就飞窜而逃，我顾不得多想，毫不迟疑地朝小车追去，此刻我眼中只有小车，甚至周围的声音都瞬间消失，身旁的一切也变得十分缓慢。一步，两步，三步，我离小车很近了，我伸出了右手，马上就能抓到它了……
嘭！
屏幕突然黑了下来，脑袋里嗡嗡直响，四周没有一点光与声音，空空荡荡。
与电影放映前一模一样的感觉，而且，似乎已反复过许多遍。
……
我竭力回忆最后一幕，但脑海里的画面总在最接近时就变成一片空白，就像一卷残缺的胶片，还有……
那部小回力车。
到底追到了吗？为什么一切在那里会突然消失掉？
电影的结尾是怎样的？难道那样就结束了？
……奶奶呢？
我听到耳朵里嗡嗡作响，那响声越来越尖锐，脑袋好像要裂开了一般；我拼命喊叫，却连自己的声音也听不到了！我感觉四周在摇晃，像一个巨大的旋涡，在把我吸进另一个空间；天花板一块块地往下坠落，一束束光从顶上射下来，刺进我的瞳孔里，我紧闭上眼，泪水仍从里面涌了出来，我害怕极了！我无法控制这一切，也无法预料将会发生什么。脑中隐约着一张熟悉的老人的脸，她在对我微笑——
奶奶！——那是我的奶奶啊。
恐惧缠绕着我，各种莫名的情绪袭上心头，我歇斯底里地嚎哭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摇晃感平息了。柔和的光沁过眼皮，像是要把我唤醒。身体渐渐有了知觉，但轻飘飘的用不上力气。这时我听到不远处的鸟鸣越发清晰，我慢慢地眯开了眼。
眼前是白的天花板，白的墙壁，白的枕头和白的床单，左边是一扇亮窗，近处矗着一根金属杆，上头挂了几个吊瓶，其中一个插着一根细管，连到我的手上。
很明显，我现在躺在医院里。可是怎么会这样呢？
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我循声看去，刚好看到一个护士阿姨瞪大了眼，惊讶地看着我。
“小朋友，你终于醒了。”护士阿姨走到我身边，俯下身子轻声说，“我这就打电话叫你妈妈来。”
“嗯。”我说，声音微弱。护士阿姨念叨着“奇迹啊奇迹”跑了出去。
妈妈握着我的手，低着头，在我开口之后她就这样，什么也不说，眼泪在脸上流成了河。
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奶奶呢？”
如果，一切都无法回头，那么，没有比擦肩而过更残忍的了。
我实在难以接受后来从妈妈口中得知的一些事，也就是胶片里残缺的那一部分。
那天，小回力车窜到了马路上，不顾一切冲过却的我被刹车不及的摩托车撞倒，我摔了后脑勺，血流了一地，奶奶在身后目睹了瞬间发生的这些，当场昏了过去。
……后来经过抢救，我脱离了危险。不幸的是，医生告诉我的家人，我很可能会一直昏迷不醒，也就是说，我成了植物人。
奶奶无法面对这个事实，十分自责的她精神几近崩溃，整日以泪洗面，守在我床边不肯离步，嘴里反复念着我的名字。没过多久，她就病了，而且一病不起。
她熬过了一个又一个极度悲伤的日子，却终也没有盼到我醒来，在事发的两年之后，带着痛苦离开了人世。
而我醒来的那一天，正是奶奶被火葬的那一天。
我是周小福，今年九岁，最爱的人是奶奶。
我始终相信奶奶不曾离去，她只是换了一种生命形式而已，她与我们共享着同一个世界，说不定她现在就站在某个地方，默默地注视着我，一如往昔。
页面更新：2024-0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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