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剧小品《清洁交响曲》导演札记

哑剧很少见了，好的哑剧更是凤毛麟角。我曾经极度热爱过哑剧，可是却苦于找不到哑剧的舞台，看到相声小品如日中天，哑剧在各大晚会不见了踪影，我没敢坚持，怕饿死。终于有一天，机会来了——深圳市城管系统要搞文艺演出，罗湖城管局找我辅导节目。

来找我的是罗湖区城管局工会的一位干部，曾经做过我的演员，相互比较熟悉，她带来一个剧本，作者署名是一位不太熟悉的编剧。在我看剧本的时候她和我不停地说了起来，说这个剧本上一次罗湖区城管局联欢会上自己排出来演了，领导看完很满意，这次参加市里城管系统文艺比赛想进一步提高，她就马上来找我，我这次也不用使什么劲儿，大概在表演上提高一下就行了，预算经费挺少的，让我多体谅……。

剧本看完了，她也说完了，然而剧本的内容和她的讲话我都明白，难道我有一心二用的本领，又突然觉得不太尊重作者，阅读时怎能这样不专注，可是剧本我是都读明白了呀——说一位清洁工洗手间里拣了个钱包，决定还给失主，失主回来误会清洁工偷了钱包，然后清洁工动情独白，归还失物，失主羞愧道歉，歌颂清洁工。没错！再看一遍也是这样，全世界歌颂清洁工的剧本都这么写，太熟悉了！的确不用我使什么劲儿，可拿到这样的剧本也太没劲儿了，随便找一个演员都能担任这个戏的导演，在我看来，这是一个标准的套路剧本，是那种让我有劲儿使不出来的剧本！

心里是这么想的，但话不能直接说，我说这本子挺好的（按照套路的标准），就是有点老套（实话），让我导演没问题（有问题），但既然是参加市里比赛，领导又这么重视，干嘛不就此创作一个更有把握的作品出来呢？（就是以前的不行得重新弄一个）经费我不计较（反正你们经费不足），重要的是搞出一个好作品（没钱就算了，总得让我心里舒服吧！）我说完了这番虚伪阴险的话后，她决定重新搞一个。

环卫工人的工作应该所有人都熟悉，就是推一个垃圾车，在马路上搞卫生。我也了解清洁工的生活，因为我去过罗湖区环卫公寓，那是环卫工人的集体宿舍，非常大的三栋高楼中间有一个篮球场，篮球场的一边是一个简易舞台，每年我们都会在这个舞台上演出，环卫工人看演出时都很热情。简单、朴实是我对环卫工人的总体印象。可是要写一个关于他们的作品，这些了解远远不够，所以我提出了采访清洁工的要求。于是，在一个下午，我的办公室迎来了几位罗湖区的清洁工。

当她们一进门，扑面而来了几种味道，首先是腐败的味道，路过垃圾站时你会闻到，然后夹杂着汗酸味道，之后是洗发香波或是香皂的味道，应该是来之前洗手后留下的，之后是一点点雪花膏的味道，是我很小时候闻过的一种牌子，现在这香味真可是久违了，但是这香味若隐若现在之前的几种味道里，很难捕捉得到。

因为是领导带来的，大家都很拘谨，说的话都是套话，先是感谢领导，然后说感动、表决心，最后就是现在很开心，未来有希望。我这里又不是新闻联播，整这个没用，我给大家沏好茶，恳请大家说实话，每个人端着杯子，沉默了。我知道说实话这个要求太高，尤其领导在场。当我礼貌客气的让领导回避后，并使出当年在电视台采访的伎俩，不一会儿气氛就活络起来，清洁工们逐渐打开了话匣子。他们说到待遇低问题、一些制度的不合理的问题，没完没了的领导检查，市民的低素质不卫生的表现、说到每个人的家庭，老公、孩子、老家，他们喜欢深圳，尽管单位还有许多可以改进的制度，但是大方向还是好的，都喜欢目前的工作，又说到每天工作的状态、内容、时间，工作中碰到的各种事情，最后大家集中说到了安全和尊重两个问题，他们每天4点钟就来到马路上开始工作，经常会碰到醉汉、流浪汉、甚至是打劫的罪犯，报警又不能解决问题，所以上早班的清洁工从来不把手机和钱带出来，晚上车少，都开的飞快，又生怕被他们撞到，每个人都不同程度的受到过惊吓，总之干活的时候是提心吊胆的。天一亮人多了，倒是安全了，但小商贩也出来了，垃圾多了，劳动强度又大了，还经常被商贩轰来轰去。（压根不提原剧本里见到实物归还失主的事。）

他们说，有人的地方就有垃圾，垃圾是清扫不完的。虽然清洁的工作没有什么技术含量，似乎社会地位也很低，但城市里离不开清洁工，若果清洁工三天不工作，城市就会变成垃圾堆。政府也不要净说些好听话——马路天使、清洁卫士什么的，社会能给予关注，市民能给予理解，单位能给予关心就够了。很讨厌一些制造垃圾的市民大言不惭的说：我制造垃圾是给你们工作的机会，没有垃圾你们就得下岗。更讨厌一些市民大声地称他们为垃圾婆，（清洁工大多是女性）他们集体诉求是辛勤的劳动能换来市民对他们的认可和尊敬，哪怕是一声谢谢就好！

我被深深地触动了，甭说别人，就说我自己平常是否很轻视清洁工呢？如果不是要创作这个作品，我是否正眼瞧过任何一位清洁工呢？曾经教育朋友的孩子说要好好学习，不然长大以后只能当清洁工，这是不是对清洁工的蔑视呢？我凭什么蔑视清洁工呢？在生活当中我是否有不文明行为乱丢垃圾呢？我有什么资格不尊重清洁工的劳动成果呢？单位的清洁工为我每天打扫房间，我是否想到向她说过一声谢谢呢？为什么不说呢？在不停地自责和自省过程中，作品的主题和结构自然地呈现出来——真正的人文关怀是需要真诚和平等的。相互尊重才能营造和谐，清洁工的一天又苦又累，为了城市的清洁辛勤劳作，她多么希望得到大家的认可和一声感谢，而不是因为这样一份过于普通的工作显得卑微，但是现实生活中无法实现，于是她在梦里得到了这一切……

我决定采用哑剧的形式，并不是我偏爱哑剧，而是因为哑剧更符合戏剧情节的表现，都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不可能有很多的语言，刻意的说话太假！哑剧是最准确的表现形式，可是演员们都没有受过哑剧表演训练，没有词在台上咋演，演啥？演员们有些茫然和无所适从。

好吧，甭废话，恶补！看卓别林、看憨豆、看王景愚，看所有默剧和哑剧。我强烈呼吁艺术院校的表演课程里开设哑剧教程，而不仅仅是小儿科的无实物表演，因为哑剧是古老悠久的戏剧形式，哑剧更具有舞台戏剧性，哑剧更加靠近戏剧的本质，开设哑剧表演不仅丰富了演员的表演技能，而且能极大地提高演员的创造性。当然，我清楚，呼吁也是白呼吁！

在这里，我必须感谢我的启蒙老师二舅柴京云先生——他是我们当地曲种的创始人，那实在是位艺术界的旷世奇人，但凡和艺术沾边的没有不精的，有傲骨但低调谦和。在我六岁时领上舞台，正式教我表演，包括：舞蹈、快板、曲艺、话剧、小品，最后教我哑剧。因为我对他把音乐传给了他女儿一直很耿耿于怀，（妹成了中国音乐学院的的教师）所以，我偷学了他的戏剧导演。二舅传我武功时，没有教材，没有黑板，更没有秘笈，都是一点一滴的口传心授，他那质朴的艺术语言，严厉的艺术要求，开放的艺术理念和坚定的艺术追求，至今都在滋养和影响着我。

随着排练的继续，演员们从不适应到适应，慢慢的找到点感觉，学着用肢体和表情进行交流判断，配上了几段交响乐，看着有那么点意思了。虽然离我要求还差的很远，整个呈现还没有达到哑剧表演特殊的效果，演员更谈不到体会哑剧表演的精髓，只是能看懂了而已，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深圳市城管系统文艺演出马上要开始了，没办法，演吧！

台下都是各区的清洁工们，我觉得我比演员还要紧张，观众习惯了不停地在舞台上讲话的小品，看到这种悄无声息的小品，会是什么样的感觉？不会睡着了吧？！出乎我意料的是，刚上场一会儿，观众就有笑声，设计的几个行动包袱都挺响，之后就笑声连成一片，尤其是在梦中大家对清洁工的鞠躬感谢，每一个鞠躬都让观众爆发出了强烈的掌声，最后的清洁之舞的情节，观众跟着节奏拍巴掌，这个节目演完，欢呼和掌声使晚会达到了高潮。《清洁交响曲》第一次演出成功了！之后被邀请参加了广东省清洁工艺术节开幕式演出，效果依然。参加了深圳市鹏城金秋艺术节获得创作金奖、优秀导演奖。最后央视《笑星大联盟》录制播出，成为了小品艺术团的保留剧目。

其实，至今这个作品还有很多艺术上的遗憾，例如演员对哑剧的理解不同，而造成了舞台表演方式的不同，哑剧的特有的艺术张力并没有体现出来，虽然我一直和演员强调和讲解，但悟道这事需要时间，也可能因为各种人为原因达不到我预期的艺术效果，但能安慰我的是清洁工观看《清洁交响曲》时惊喜的眼神，和一张张淳朴的笑脸。这使我更加坚定我今后的创作方法和创作思路——那就是必须让这样的作品接上地气，一定要写出符合各群体真实生活戏剧情节，让他们的诉求在舞台上得以实现！

我明白，这样的戏也许换成其他的观众就不会产生这样的剧场效果，但为什么非要让所有人看完都要乐呢？能让所针对的群体观众产生共鸣就足以证明这个戏的价值，我不指望骄傲的市民看完这个戏能如何感触，但我要代表所有曾经在清洁工面前傲慢无礼过的市民在舞台上向清洁工们鞠躬致敬。谁都不可以站在俯视的角度去编造各种的虚假美好的故事，必须平视，必要的时候要仰视，这是一个编剧的基本道德和良心。

也有专家和老师看完这个戏后听出了一些意见和建议，在表演上和导演上的调整我全盘接受，但是如果在情节上和立意的改动我保留并坚持，除非你跟我说，你和他们聊过天、说过话、吃过饭，你对他们的生活非常了解，从来没有瞧不起他们，你是他们的朋友……

 

邸叙然

2012-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