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才知道

我有一个叔叔，他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到城里去工作了，后来在城里娶妻生子，逢年过节才回来。我曾经很渴望见到他，在我天真的眼光里，他是文明和学问的象征，比起农民，自然更令我佩服些。

这个在城里工作的叔叔，娶的婶婶也是我曾经佩服并倾慕的女子。在我童年的心里，他和她，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不是庸俗之人。我还记得当年叔叔第一次领婶婶进门时我惊为天人的心情，他们全不像农村人一样拘束，自然地依偎在一起，婶婶巧笑嫣然，叔叔英俊不凡，二人眉目之间，深情婉转。我关于爱情的美好向往，大抵从那时开始。后来的许多年，谈及叔叔婶婶时，我都表示出对这一对壁人的仰慕和倾心。

但是，很多事都只是表象。当你走近的时候，你就会发现，真相远比想像残酷得多。原来我叔叔在外面早有了另一个女人，我所看到的幸福，只是一个空壳。而更为悲伤的是，我眼中聪明美丽的婶婶，多年以来一直被蒙骗在鼓里。直到那一年清明节，叔叔独自一个人回来祭祖，次日凌晨，婶婶也赶回来了，在家里一哭二闹三上吊，顿时翻天覆地，鸡飞狗跳。我眼睁睁地看着我心中的仙女像个泼妇似地披头散发，痛哭失声：“人家都找上门来了，我才知道！你骗得我好苦！”叔叔垂头丧气地站在一边，我看着他，身材矮胖，皮肤松驰，又看着婶婶，鼻涕眼泪横流，毫无仪态可言。我只觉得心中有一些东西碎掉了，我也觉得，他们骗得我好苦！看着婶婶撕打叔叔的情景，我突然觉得很可笑，也不想再看下去，便转身走回家去了。我坐在房间里，静静地看书，婶婶的哭声呜呜地传来。我突然发觉书本湿淋淋的，我抬起头来，看到镜子里的人，满脸泪痕。

我有一个堂哥，他的父亲和我的父亲同母异父。他是我童年时代的偶像，因为他读书勤奋，而且读得特别好，家庭穷苦，依然拼命供他读完了大学。我很少见他，但我时常和伙伴们谈起他，非常骄傲自豪，偶然见他一次，我都不敢和他说话，如同看到天神一样，只敢远远观望，不敢近前搭话。

他大学毕业后，工作了，据母亲说，混得特别好，是个人物。那些年，我性格软弱，初出社会，无能为力。于是母亲便希望能沾他一点光，给我找一份好工作。母亲常常打电话给他，低声下气。他总是很忙很忙，电话总是很难打通。终于有一天，他答应母亲带我去见他。

那一天，母亲和我骑着自行车，站在公路边等他，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太阳很晒，母亲便坐在公路边的花坛上，拿草帽扇风，我很不安地站在一边，又羞又怕。也不知等了多久，他来了，开着一辆黑色的小车来了，母亲远远就看到了他，兴奋地朝他招手。他没有停车，又开了一段路，才停了下来。母亲慌忙叫上我，一路小跑到小车旁。母亲堆起满脸的笑，贴着车子的窗玻璃和他说话。这时，我看到玻璃缓缓降下来。里面坐着的是我的堂哥，那个我从小就崇拜无比的堂哥，他皮肤白皙，身材微胖，戴着黑边眼镜，一手搭在车窗上，一手放在方向盘上，和当年是大大不同了。

他没有下车，他就以那样的一个姿势坐在那里和母亲说话，他的眼睛甚至都不正视母亲。母亲提到我的时候，他的目光向我看过来，从头到脚看了一眼，又回复到原来的姿势。我看着这一幕，车里面，是衣冠楚楚的堂哥，这个亲戚口中的大人物，车外面，是我寒酸怆俗的母亲，他的婶婶，可是他竟然没有下车，连车门都不打开。这就是我的堂哥，我向人无数次提起过的堂哥，那个名牌大学的高材生，那个出身清贫最后跃过龙门的堂哥！就是这样一个堂哥，他在我的母亲，他的婶婶面前，端坐于小车中，连车门都不曾打开。

我听不清楚母亲和他说什么，那一刻我内心的痛苦无法言喻，我心中伟大的神就这样灰飞烟灭。我想起小时候，他来我家玩的时候，我带他去偷杨桃，踩坏了人家的屋顶。童年是美好的，可是我们都要长大。

后来，我厉声禁止母亲打电话给他，母亲骂我清高，把他的电话号码写给我，我看也不看就扔进垃圾桶。我再也没有想过要见他，也不再向别人提起他。他的一切，我不再关心，也不再给予任何仰望。

好多年之后，我知道了一句话：“负心都是读书人，仗义每多屠狗辈。”我终于懂得如何去挖掘隐藏在表面下的东西。我所看到的，不一定是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