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水千山(五)

回到城市,张笑雷厉风行地处理了一切工作和个人事务。原先打算把自己的东西也搬过去的,但想到那小镇的房子里实在堆不下两个人的东西,所以就把自己的东西能卖就卖能送就送了。反倒是杨帆房子里的所有东西,都原封不动地整理好,分成很多箱,一张纸都不落下。

当她再次走进杨帆房子里时,忽然有种错觉,杨帆就在这房子里,坐在靠近阳台的沙发上,低着头,看着那本《本草纲目》。茶几上放了一杯茶,还袅袅地冒着热气,屋子里带着他的气味,家具上带着他的体温和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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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买了几大包果糖,送到公司里,发给同事,自己的,杨帆的,包括那个胡总经理,说是与杨帆结婚了。同事们问为什么杨帆没回来,她一愣,这倒未曾想到,随即掩饰说:杨帆吃多了酒,这几天都不怎么舒服,所以全权要她作为代表。

一路下来,手里的两个袋子越来越轻,渐渐空了,自己的心里倒是觉得装得满满的。慢慢的,脚步轻快起来,轻轻哼起歌来。

从公司回到杨帆租的屋子,所有的东西都已整成箱子,一只箱子还未封装,张亮从里面拿出一个笔记本。

那是杨帆的日记,张笑今天整理时发现的。她如获至宝般那它们放好,处理完公司的事情后,就迫不及待地回来,她想知道杨帆过去的一切。

她找出最早的一本,封面已经泛黄,日期是十五年前。第一页上写着:如果一定要忘记,那么,就用它来回忆。

十五年前,如果没记错的话,杨帆的父亲去世的前两年,正经受着病与痛的折磨,那时杨帆正十三岁,张笑心想。张笑有种强烈的阅读冲动,她要去追寻,追寻杨帆过去的足迹。

里面的纸页有着脱水般的生硬。那里面从十五年前开始,讲述一个少年的生活与成长。 亲人的病痛,让杨帆生活与精神不堪重负,每天都承担与年龄不相称的重担。放学后丢下书包就要打猪草,夏天时卖棒冰,暑寒假时要和母亲一起去做小工。母亲照顾父亲,他要在一边帮忙。每天在灯下要糊纸盒,每天计算挣了多少钱,可以给父亲买多少药和营养品。

而父亲发疯时,他要上去抱着他的腿,让他不能乱跑,忍受着父亲的拳打脚踢,他还要护着母亲,不能让她受伤。经常是病发过去了,他和母亲身上伤痕累累,一动全身痛。一次打得太重,走路时都一瘸一拐的,为了免得同学取笑,情愿不上学在家里休养了几天。

更多的时间里,他要到处去找父亲。因为家里要有收入来源,母亲要去打小工,不能带着父亲,而他要上学,母亲只有将父亲关在家里。那门经常会被踢破,然后人就不见了。荒野里,麦田边,雪地里,暴雨中,都会有他瘦小无助的身影。有时拉他不回,只好跟着到处乱跑。父亲倒在地上就睡了,他就把他往回背,背不动就拖,拖不动就守在旁边,央求过路人帮忙。每月都有那么几次,风吹不跑,雷打不动,经年累月如此。

张笑越看越伤心,泪如泉涌,滴在纸上,迅速被吸干,湿处起了皱,润了几处墨迹。有几次再也看不下去了。杨帆,你怎么这样呀,你怎么写这些呀,你怎么能让我这么难过呢。

合上这本,张笑又翻开一本,那是两年后的日期。第一页写着:耶和华,请赎我的罪。

“阿爹这些天很安静,他已经不能再到处乱跑了,他身体越来越差,只能长时间躺在床上,白天时,把他放在躺椅上在外面晒太阳,盖好被子。不知道是我的力气变大了,还是他身子更瘦了,身子轻飘飘的,背负起来一点不费力气,母亲说小时侯,他总是喜欢背负着我走街串巷,在我更小时,经常闹夜,就抱着我一直晃到睡着为止。我是记不得了,不过阿妈说的,定是真的。如果阿爹不发病,那该多好,该多好。”

张笑又往后翻了半本,她已经不能再看中间那些让她落泪的东西了,杨帆把很多事情都写的很细,写得那么平淡,说起来就象是平时习惯的事情,甚至记下每次的伤痕数字。“我怕我也会得病,也会忘记,所以记得很详细,那么,这日记可以陪着阿妈了,就象我陪在她身边一样。”这句话让张笑大吃一惊,杨帆那时才十五岁,就已经有了这样的想法。

不知不觉,如鬼使神差般,张笑翻到杨帆阿爹去世的那天。

“阿爹开始咯血,已经住院两周了,家里已经没有吃的了,猪喂得很好,没饿着,阿妈说过两天去卖掉。”

“我去医院里去看阿爹,他睡在那里,邻居们都说我长得象他,但他真的瘦的我都快认不出来了,才两个星期,怎么会变得这么快。”

“阿妈太辛苦了,今天我换她守夜,她先回去了,她还要回去借钱,临走端了碗米饭给我,真是香啊。”

“我趴在他床沿做着作业,阿爹伸出一只手拍拍我的头,我看着他对着我笑,阿爹真的在对我着笑,他认得我了,他的眼神认得我了。他想说话。”

“他脸色红鲜的要滴出血来,他完全清醒了,他全都记得起来了,他记得所有的事情,发病前的,发病后的,他知道我是他儿子,他叫我帆儿。”

“他告诉我他想活下去,但他活不了了,他实在是受不了了,上天怜悯他,给他几分钟的时间,让他交待我一些事情。”

“他不能再拖累我们了,再拖下去,一家三口都会垮掉。他要走。他要我帮他。”

“他说我要乖,要听阿妈的话,要好好做人,不能丢杨家的脸。”

“然后他又昏迷了。”

“我拔掉了气管。”

“他太辛苦了,阿妈也太辛苦了。”

“我不辛苦。”

“愚蠢,勇敢,懦弱,卑劣,耶和华,我是个罪人,请赎我的罪。”

“如果我也得了这种病,我一定要自己拔掉喉管,让自己走完最后的路。”

本子从张笑手中跌落,她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一个结局。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要拔掉自己父亲身上维系生命的气管,他爱他们,而他确实又这样做了。

本子里飘出几页纸,质地和颜色都不同于笔记本的内页纸张。张笑捡起来。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一些字,张笑看了,那是种莫大的刺激,是杨帆老爸最后的话。如果可能,他肯定情愿自己去拔掉气管,而不会是叫他的儿子去替他拔。而写这些字,于他而言,已经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

原来他是用笔写的,生硬而干涩,每一字都都如一滩变黑的血迹,充满了张笑的眼球。

后面的笔记她再也看不下去了。

窗外,已是深夜。

张笑觉得全身发冷。杨帆还有这样的往事,这是她不想看到的,不知道为什么,张笑不觉得这是他的错,但如果放在她身上,她是做不出来的,就象她现在没有离开他一样。他在拔气管时,都在想些什么,他面临的是怎样两难的决择,一边是父亲,一边是母亲,一边是坚持,一边是放弃。这是怎样的一辈子的愧疚与压力,他又是怎样在这愧疚与压力中生活着。这些张笑都不敢想象,也不忍再往后看。他为什么还要把这事记在本子里,他想干什么,他是不是想时刻想着揭开这个血淋淋的伤口,让痛来提醒自己是个罪人。

张笑捧着这本笔记,就象捧着一块烧红的铁,钻心的痛,不知该放在哪里。她把里面的几页撕下,细细地撕着,心里想着:杨帆,这不是你的错,你不是罪人,你也不该再记得这事,你好好把这事给忘了吧,我帮你,我帮你。

张笑觉得做得不够彻底,打开箱子,从厨房用具中找到一个打火机,将细纸片一片片地点燃,让它化为灰烬。

张笑不放心,这本笔记象一把架子她脖子上的刀,让她心惊肉跳,杨妈应该是不知道这件事的,不能让她知晓。她开始一页页地撕下整本日记,点上火烧掉,一张接着一张。干燥的纸张燃得很快,灰烬如黑色的蝴蝶在空中飞舞。

今天,她毁去了一个秘密存在的证据。满室的灰烬让她如释重负。烧完后,她才觉得手在发抖。

杨帆,我一定好好爱你,不管经历怎样的艰难困苦,我一定在你身边,陪着你,不管你生老病残,我一定守在你身边,不是怜悯,不是同情,而是对你的爱。张笑暗暗下定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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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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