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湖论志

孟夏之月，师学之余，与友泛舟游于野湖之上。时值夜半，舟泊湖心，二者有思而难眠。鸡鸣已至，山林乃静，万籁无声。偶有清风，所带明月。湖面远而天际低，山月莹而水影近。洗杯长饮，天地别无，惟有野鸭一声伴舟者梦呓。
友有感所景，长叹曰：“穷天极地，日月盈昃，更为一瞬耳，人生在世，沧渺而过。如白驹过隙，乌飞兔走。若能长伴此风月，终所余年，亦不枉矣！”予默而不答。
其又曰：“采菊东篱，陶潜之隐志。闲居雪堂，苏子之雅望也。荷锄相随，穷途而哭，柳下打铁，亡前绝唱，亦竹林之惬意事也。怀东山之远志，莫出仕之小草。知前途之艰辛，得菟裘为归计。宁曳尾涂中，勿封拜庙堂。心之所往，则斜川，则东坡。志之所向，或华阳，或终南。随三光而废漏壶，览胜景而辨四时。隐之乐，可躬耕陇亩，耘花锄石；可著书诵诗，闲坐清谈；可把酒言欢，品苠对弈；可抚琴高歌，着屐游山。煮石为粮，漱流枕石，纵怀宽广，畅享所欲。”
闻此言，虽欣欣然而不能苟合矣。余道曰：“大丈夫立于世。自应心怀天下，情及万民，安可独思己之所利哉？文正公所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知乐而乐。正为此理。夫吾辈十年而读，闻鸡而起者，盖为一朝有成，报效天下耳。当求居天子堂，玉笏补服于身。或驰骋沙场，金戈铁马之外。效终军之壮志，弃襦请缨。若班超之豪情，投笔从戎。随卫霍，封山狼居胥；步岳韩，直捣黄龙府。鄙竹家之清谈，笑渊明之独居。尽一生之才智，纵死身而无悔。建功业于万里，扬威名于后世。赐王侯，拜将相，封妻萌子，丹书青史。民为所颂，祠堂为祭。丈夫当此，方不枉一生，何求归隐自得乎？”
友不及语，论为舟者闻。但仰身，长笑曰：“俗鄙之甚矣！斯者所言。此非‘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所谓大隐隐于朝，小隐隐市，又何求地僻身远乎？终南捷径，沽名钓誉也。心隐虚则不体闲，神既往而非肤劳。然无为者人自轻，重名者人自矫，贪功趋名，亦未必尽然也。夫天下之大，芸芸众生，岂独仕途军旅而已乎？报国利世之途多矣。且士农工商，都有可为；鱼樵车舟，皆是上品。况位高则易失其民，功极则误震其主，何必太执！”舟者有感，更立敞怀，道：“如鄙驱舟，无大功与社稷，有恩惠于行路，亦非独修吾身也。路人有至，舟渡之而勤待之，体劳之而生延之。俯仰间无愧于天地，屏喘间不违我心。乐夫天命耳。”言毕长啸，抒怀畅意。
顺风而呼，扬长而去，上达云宵，远及千里。东方既白，日月相交，天朗气清。已而高鸟出巢，鸣声于天，朝雾弥江，清风隐约。飞鱼跃而鸥鹭戏，旭光洒而潦水灵。舟者呼啸以前行，与友再酌复达意。
声既穷天地，论亦达我心。志之所定，人之所向，志之既定，人所有为矣。舟者之语曰：修身以待人，竭诚而利世也。常志真理莫非于是乎？若人皆如此，而天下不大定者，则予亦复何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