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雨大作，不及五点就醒，醒在床上听雨，活在世上真的好。活在世上，有雨听啊。无论怎样的雨，我都爱听，这一点确切无比。很少有一件事物，会让我如此不打折扣坚定不疑。
喜欢的，是雨声隐没一切的隔世之感。错落的雨声，就像长出翅膀的鸟阵，兵强马壮地到来，不由分说，就可以绑架我去往尘外。我常常迷醉于雨声中，以为世界之外还有一个世界。雨声，是上天奏响的音乐，比之世间人所作，更易让人迷路失踪。更多的时候，我像顽皮的蝌蚪，不止一只，而是一群，困在泥潭中，好容易等到一场雨的到来，不神游作乐故意把自己弄丢，就对不起那一场热烈的期待了。
雨，是上天召开的秘密化妆舞会，聪明如我，总是能够弄到一张入场券，把自己丢进去玩个忘乎所以……
有一首《虞美人》词写得有禅境：
少年听雨歌楼上，
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
江阔云低，
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
鬓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无情，
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我第一次读到，是在15年前。是时如获天启，顽心大动，顺手写在了手边一本不属于自己的台历上。敢有此番作为，是认定，台历的主人，大概不会因之而误读我古怪莫名。有些时候，我们会莫名其妙做出一些渴望理解认同之事，因为我们实在太孤独。可惜，台历的主人没读到它，而是另一个非主人翻到了，一脸莫名。我也莫名。遂生出撕毁之心，又忍了。此事，再没有下文。如今想起，没有下文是最好的下文。悲欢离合总无情，切。每个人都是雨中的独行侠。双人共伞，实在避免不了雨淋的风险，彼此都要湿了身上衣裳。
尔后，不同的场合和心境之下，也遇过此词三两回。每一回的照见，都像是进入时光隧道，忽地一下，立在了那本台历之上。记起一句话来，那些最让你怀念的，其实就是你所不能再遇的。
果若如此么？
两个小时后，7点20，我去了庐陵湖上（是庐陵湖还是磨盘湖呢？官方至今好像还没个定论）。今早的湖，披上了一层薄纱衣。
在湖心草亭（它快要成为我的私家地了），我打开《瓦尔登湖》。看几页书，听几分钟湖上的雨。听几分钟雨，又看几页书。今天早上，这座湖上只有我，有东南方的大雁天鹅白鹅野鸭，以及水底的鱼，和天空过路的鸟。
细雨如飞，一个圈儿一个圈儿，由小及大，极有耐心地划开湖水。湖湖心草亭面上，细圈儿一时接续不已，此消彼生，悄然无息。涟漪繁生，从眼前铺向了更远。正看得出神，绵密的涟漪中间忽然闯进两个相向而过的鸟影，一个抬头，有两只小鸟，于空中已经各自飞远。
它们为什么不作了同伴？一只单飞的鸟，总让人有更多的牵挂和想象。一只单飞的鸟，会让寂寞的天空更寂寞，让寂寞的人更寂寞。有好友Z，觉得一个人来这湖边玩，不太能做到，她也许是害怕寂寞。我没说，我最大的寂寞，恰恰是在人群闹市中生发。一只单飞的鸟，自有它不示同伴的幸福。乐于与自我交谈，是多么奢华的孤独。最撞击心灵的语言，就是与“自我”相向而谈时的对话。我总是在这种时辰，才能清晰地明白，自己原来真的在天地间活着。茫茫人海，如果不能照见与众不同的自己，怎么可以证明，我是真的来过这个人世？
突然听到“啪”声水响，是一条鱼跃起又迅即地沉了下去。一条鱼，正以它自己的方式，来确认自己的存在。又是一声。动静不是太大，想来是些小鱼。细雨一会就停了，一只更大的鸟飞来，在湖水中投下更大的影子，我抬起眼帘，望向天空，是一只白鹭。白鹭过后，西北方的天际游来了三五只鸟，体形丰腴而小巧，又三五只，然后是十几二十只，它们并成一群，“呼啦啦”向西，搅动了沉闷的天空，集体消失在了茫茫云幕里。
睡莲正在冬眠中醒来，湖面上渐次有了大小不一的莲叶，她们贴水而生。夜雨独怜，赐了她们最晶莹圆润的`玉珠，透明清澈，如同爱婴的眼眸，看得我生出祖母般的慈怜心，软软的，不忍把目光收回。每一枚叶上都有三五颗，多则六七颗。她们的身边，是未及醒来的同伴，在湖中曲腿弯腰的，黑褐得难看，一点姿色也无，真是懒，连春也不愿争。
雨再大了，飞鸟不再出现，是否也躲在哪座巢里放任听雨呢？
湖面上响动大了起来，雨落在水上，激起一个个“奶泡”。这些“奶泡”，我曾在童年时的屋檐下看过。雨水从瓦上急急跌落，屋檐下的沙石粗粒洗得干干净净，一个“奶泡”接一个“奶泡”，在地下砸出了一条细沟。黄头发大脑袋的我总是跨了青石门槛，倚了厚重的木门，楞楞地看着这一切……世界好奇妙。直到前些天，谜底揭开，才知道，“奶泡”也是有正名的，叫“雨花”。雨开出的花朵！
现在，我在湖上遭遇了童年。我丢开梭罗，脱了鞋子，把脚盘了上来。我看着那个女孩，不知该对她说些什么。她是怎么过来的呢？我以为再也见不着她了。她对我咧开嘴笑，我也对她咧开嘴笑。她又走了。我留在了雨中的湖上。我环抱双腿，头俯了下去，我闭起眼睛，心在颤抖。这种感觉该去告诉怎样个人啊？不敢相信，莫大的幸福，竟源自于如此微小的细节。神灵背着人，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这真的是幸福在颤抖啊！
高贵的神明啊，请让我远离惊天动地，远离宏大高远，远离曲折坎坷，就许我这样永恒的、细微的，温润的，柔软的，简单的，干净的人生吧。
页面更新：2024-04-0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