铨叔散文

  仲夏的天,孩儿的脸,这风雨说来就来。刚还在沙发上随意翻阅一本老旧的书,忽觉光线暗了下来,抬眼看看窗外那一片天,乌云迅速翻滚聚合,浑似一条邪恶乌龙在天河搅动狂澜一般。

  要下雨了,我把书本往茶几上一放,奔出阳台赶紧收衣服。狂风呼呼,它掠过对面楼顶的加盖小屋,用力拽起几片残破镀锌瓦楞,将其甩落,随后几张“飞毯”从天而降,狠狠地砸到了楼下的简易车棚。

  雨点“噼噼啪啪”打下来,风声渐弱。回到客厅坐下,捧起那本旧书,也不知刚翻到了第几页。其实都是已经看过的内容,也就稍稍回味一下,再翻翻,忽然发现,最后一页的空白处有几个钢笔字,卿,卿,还是卿,呵呵,好像是在练字,如今看来,书写水平一般。

  把书合上,封面的书名——《第二次握手》,书中的人物名字还在脑海---丁洁琼,苏冠兰,叶玉菡。对书中描述的科学家们的爱国情怀和他们的感情生活记忆深刻。哦!那几个字一定是叔叔留下的笔迹,因为这本书本来的主人是他,他说最喜欢这部小说了。

  我又一次望向窗外,雨线如一卷珠帘,曾经的岁月在它背后若隐若现。卿,叔叔,《第二次握手》,回忆的细线刹那穿过这些人名,这些书本……

  “杏儿,要下雨了,赶快过去把你铨叔的被子收了。”妈妈边说边收自家晾在阳台外竹竿上的衣服。

  “哦哦。”我答应着,放下正写着的作业,去拿挂在墙边钉子上的一串钥匙,跑到隔壁房间,开了门,直奔阳台去给我的铨叔叔收起晾晒的被单。那一年,依稀记得我正读小学三年级。

  叔叔是我外公一个朋友的儿子,姓李,单名一个铨字,五十年代生人,高高瘦瘦的身材,虽说不上气宇轩昂,倒也端端正正,一副知书识礼的模样。铨叔叔在家里排行老大,家里兄弟姊妹足有八个,听妈妈说,铨叔叔的母亲很瘦弱,又生育过多,一直充当家庭主妇,没有正式工作。他父亲是个建筑工程队的泥水工,那时候泥水匠是个很低下的职业,收入不高。铨叔叔初中毕业后,一方面是因为遭遇文革时期,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家庭的贫困,一群弟妹需要吃饭上学,他这个长兄不得不过早辍学,肩负起家庭的重担,他听从父亲的安排,进工程队当了一名学徒工。

  铨叔叔与我们本不是邻居,由于他弟妹逐渐长大,他们十平米不到的房间实在拥挤不堪,恰好我们隔壁有个房子空着,房主是爸爸的工友,那人是个入赘女婿,和妻子就住在岳父家,这房子是单位的福利房。经爸爸介绍,铨叔叔和房主商量,私下每月给一点钱,所以铨叔叔就在隔壁住下了。

  他的家当特简单,粗糙的木床,两张凳子,一张棉被,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网袋的书。铨叔叔平时穿着很朴素,不抽烟不喝酒,唯一的爱好就是看书。他搬进隔壁以后,又添置一些。爸爸跟他开玩笑:“阿铨,你要那么多书干嘛?还是存点钱早日娶老婆实在点。”

  他呵呵笑着,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不多不多,等过些日子做个书橱就放好了。”

  铨叔叔每天还在他父母家里吃饭,晚上约七点到八点的时段才过来住宿,也许是觉得太寂寞,每次回来他都是先进我们的屋子里坐上好一会,和我爸妈聊聊家常。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给我们讲故事。邻居有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叫阿金,有一次过来串门,很快被他这说书人的精彩讲述吸引住了,以后就瞄准这个时间过来串门,实际上是想听故事。

  《第二次握手》,是铨叔叔讲的第一个故事,妈妈,姐姐和邻居女孩子听得入迷,那时,我虽不太懂情为何物,但也觉得他讲故事很生动。后来,故事一个接一个,《七侠五义》,《官场现形记》,《唐史演义》,《清史演义》,讲五鼠闹东京,讲唐玄宗李隆基,讲吴三桂与陈圆圆,讲张学良与赵一荻……

  他的`到来,让童年时期的我比同龄人更早接触历史(当然,更多的是野史),小说。还有《三字经》,《增广贤文》,这些都是在当时的小学课堂上没有普及的。

  叔叔和我们越发亲近,他的房门钥匙就挂在我家的墙壁上,我和姐姐可以随便进入他房间找自己喜欢的书籍阅读。遇到下雨天,他不在家,我们也会主动帮他把晾晒在阳台外面的衣服或者被单收起。那个时期,我非常喜欢和敬佩铨叔叔。在我眼里,他就是个知识分子,比起只有相当于小学文化程度的父母亲,只有初中文化的他掌握的知识远远超乎了他的学历范围。

  天冷了,阿金竟然偷偷给铨叔叔编织了一件毛衣,有天晚上拿过来送给他,嘴里说是感谢他给我们讲故事,就当是一件礼物回馈。可是,我们分明从她羞涩的眼神和微红的脸感觉到了什么。铨叔叔愣了一下,接过去,一边说谢谢一边往裤兜里掏钱,阿金连忙跑了。

  我和姐姐怂恿妈妈给铨叔叔和阿金牵红线,妈妈叹口气说:“阿金表错情了,其实你铨叔叔早就有对象了。”

  妈妈说,铨叔叔喜欢的女孩子叫洁卿,长得很清丽。他们是在工地上认识的,洁卿父母是干部,在文革中被批斗,她因为家庭成分不好被排斥,只能到建筑工地当学徒挑沙灰桶。铨叔叔那个时候已经是大工(砌砖师傅),他就是在那段日子里对洁卿进行了特别的照顾,两人产生了感情。

  文革结束后,洁卿父母平了反,高考恢复以后,洁卿考上大学,听说到北京读书去了。

  “阿金的相貌学历不能跟洁卿比,你铨叔叔一直在等洁卿。”妈妈说。

  姐姐忍不住问:“那个洁卿怎么不回来看看铨叔叔呢?这个时候也应该念完书了呀?”

  “听说她工作忙,他们一直保持书信联系。这些都是他跟你爸爸私下透露的。”

  这个洁卿到底长什么样?让铨叔叔一直死心塌地在等?我不禁起了疑惑,妈妈说,她和爸爸也只见过洁卿一面,时间一长,印象都有些模糊了。

  一转眼,我上初中了,阿金“移情别恋”嫁给了粤剧团的一个扬琴演奏员,然而铨叔叔的洁卿依旧没有露面。

  常年出海的爸爸难得休假在家,有一天铨叔叔破天荒买了两瓶白酒和肉菜,说要和爸爸喝两盅,妈妈下厨把肉菜煮了,那一晚,我第一次看见铨叔叔频频举杯喝得烂醉,身子仿佛被抽调了筋骨,瘫在椅子上,妈妈埋怨爸爸:“你呀,也不阻止一下他,你看,喝成这样,你今晚过去服侍他得了,要有个三长两短,你脱不了干系。”爸爸一脸无辜:“我怎么知道他那么容易醉,我也喝了不少,我很清醒啊,他不能喝就别勉强自己嘛。”

  爸爸把铨叔叔扶起来,走几步,没出门口,铨叔叔开始呕吐,吐了一地。这一夜,我感觉家里的每一寸空间都弥漫着一股酒和食物混合发酵的味道。

  铨叔叔讲故事的热情戛然而止,他的讲述永远停留在了《萍踪侠影录》的一个回合。我实在记挂小说里的张丹枫和云蕾的命运,趁他不在家,偷偷进入他房间,想找找这本书。可我没有找到,却看到一地的纸屑碎片,烟头。这铨叔叔怎么不讲卫生,我皱眉,拿来扫帚和簸箕,好奇心使然,拾起一张碎纸片,上面的字迹透露着女性特有的秀气……

  妈妈说,那个洁卿不会回来了,铨叔叔这些年白等了。“他傻呀!一个泥水匠又怎配得上这么有学问的女人。即使拼了命学知识又怎样,到底还是泥水匠一个,没出息!其实当初阿金也挺好的,就他死心眼,人家如今还嫁了个文雅人呢。”

  妈妈叹一声,我也叹一声,叹息归叹息,我心里还是很同情铨叔叔的,如果不是过早辍学,以长兄的肩膀承担起家庭重担,铨叔叔绝对不会只是一个泥水匠的料子。他谈吐大方,为人忠厚,感情专一,痴心一片的等待,却如尾生抱柱,唉!

  铨叔叔分到了单位的福利房,他要搬走了。临走的时候,他对我说:“三小姐,那些书我不带走了,全送给你吧,记住: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好好读,将来做个有出息的人。”对我和两个姐姐,铨叔叔分别用大小姐,二小姐,三小姐这样的称呼。

  这以后,听说铨叔叔在四十岁的时候,娶了一位年龄比姐姐还小一岁的农村女子,没有举行任何仪式。一年后有了个儿子,取名李嘉诚,和香港首富的名字一字不差,他打趣说,希望儿子成为像李嘉诚那样有头脑有出息的人。那时,铨叔叔早已取得了施工监理的资格,他所属建筑公司的许多工地都有他的身影。

  前两年,铨叔叔退休后被公司返聘,常常被派往外地负责监管工程建设,难得与我们见上一面。去年春节终于在妈妈家见到了他,闲聊中,妈妈劝他,都退休了,你也应该在家好好地养养老,还用得着到处跑那么辛苦吗?他笑笑,笑容一如当年那么憨厚,他风趣地说,革命尚未成功,我仍需努力啊,嘉诚还要念研究生呢。铨叔叔说到儿子,脸上呈现出自豪的神色。话题延伸,说到了慈善,才知道铨叔叔在供自己儿子读书的同时,还“一对一”帮扶着贫困山区的一个大学生。怪不得他每月领着近三千块的退休金还欣然接受公司的返聘。选择发挥余热,继续把汗水挥洒在建筑工地上。

  铨叔叔,你在他乡还好吗?此刻,我仿佛看见你戴着安全帽奔波于每个建筑工地之间,风雨兼程的日子里,请多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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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08

标签:美文   散文   泥水匠   隔壁   叔叔   阳台   爸爸   房间   儿子   姐姐   小姐   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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