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恋曲之情系煤河散文

　　一

　　五道桥，是很老的那辈人对我们那个地方的叫法。之所以有这样一个称呼，缘于一条流经故乡的运河，我们叫她煤河。

　　煤河开凿于1881年，顾名思义，是为了外运当时开平煤矿的煤炭开挖的一条人工河。煤河起自唐山，蜿蜒数十公里，通到了天津界内。据县志记载：“……长约七十余里，宽十数丈，引芦河之水，随潮汐上下，设闸储蓄，波平浪静，四时不凋，商艘客船，樯密如林，来往洋轮疾于奔马而起，浚之处名河头，方圆数十亩，波水澄清，两面三刀岸洋楼花坞；目不暇尝，稍西桥旁，列肆鳞比，人烟辏集，居然一水陆埠头也。”故而，犹如一颗璀璨明珠镶嵌在大河之源的胥城，原本是有个另外的名字“河头”的。由此得知，宛如绵延的脐带连接了故乡与外部世界的煤河，虽然只有短短十年的鼎盛历史，但于当年是何等的饱满丰盈、盎然生机！

　　在我记事时，昔日龙蟠鹤步吞吐从容的煤河，已然彻底失去了运输的功能，旧时绚丽终化作浩淼烟尘里的一阙离章，再难以觅得当时辉煌了。自1890年起，煤河实际上已经完成了她最初的历史使命，在那以后的漫长岁月里，煤河做为防汛调洪灌溉农田的主干渠，继续为这方热土发挥着她不可替代的母亲河的作用。那曾经令人魂牵梦萦情系于心的煤河，其实并不曾从我们身边真正地走远。站在花草掩映下的煤河河岸，耳之所闻，目之所及，一路蜿蜒东去碧波轻漾的煤运河，取代了小火轮引擎噪音的，是穿梭在水草丛里活泼的水鸟关关不息的啼声，和暮风晚照下静静淌去的流水，仿佛还在娓娓述说着那曾经风姿怡人的陈年故事。所幸当年架设在运河上的桥梁旧址尚存，如同一支支饱蘸浓情的笔墨，于脑海中粗粗勾勒出那时煤河过往的雍容。虽只是约略的想像，那朦胧飘逸的风姿，也足以令人心旌飘摇、情窦暗生。据老人们回忆，当年的煤河共有如彩虹飞架横河卧波的九道桥。那时的人们依据桥梁的排列顺序，对应命名所在的村镇，因此有了五道桥这个几近遗失的称谓，在故乡一些人无法忘却的铭记中口口相传。因为被冠以此项桂冠的家乡恰处在煤河第五道桥梁的一侧。

　　听祖父讲，他从上代人的口中得知，开挖这条润泽故土的河流是以折损无数鲜活的生命为代价的。不难想象，在当时完全以人力挑战自然的条件下，挖掘这样一条河流该是多么艰巨的庞大工程。曾因偶然的机会在幼儿时期目睹了煤河的疏浚，虽然只是为了灌溉而对旧有河道的一次改造，虽然距离开掘这条长河已经过去了几乎上百年的时光，但当时的场景还是让我触目惊心，历历难忘，那已是烙印在了我的生命中激情如火永不褪色的图画。也由那时起恍惚懂得了，这其实是一条满载了故乡人苦难的河流，一条凝结了先辈血泪的河流。它就像一个在历史的风烟里踯躅击节的坊间子，踏步在光阴的深巷为后世唱响的一曲哀婉深沉的长歌！

　　那是在北雁南征的深秋时节，被运河横贯的野外长风浩荡飞叶盈空。修木林立长草如波的河岸工地身影往复人头攒动，竟然绵延出数华里之遥。赤膊跣足俯体躬身的乡亲们，肩扛背抬，用泥土石块垒成一道道坚实的堤坝，将煤河百米一个单元拦腰截断，河水排空后，正式地疏浚开始了。抬筐、扁担、挖锹、麻绳，独轮车，是当时的父辈们所能依赖的全部工具。这是单凭血肉之躯对天地进行的近乎朝拜的.原始劳作，是几近残酷的人与自然的较量，是人类对自己生命极限的挑战，更是故乡人为了美好明天而对自身进行的一次彻底的洗礼！

　　天还是那样高远的天，久已沉睡的煤河还是那样无声的河，舍身于槽道的挑河人却已是披血沥汗的泥人！苍凉的挑河号子，从每一面古铜色的胸膛里释放出来，那么的深沉悠远，如同无数被唤醒的灵魂奔突不屈地呐喊，在淤泥没膝的河道里吟诵出的对生命与故土虔诚的礼赞，回荡在辽阔北国每一寸肥沃的黑土，回旋在每一个故乡赤子的心中……河岸上接踵奔走的女人们，组成一支箪食壶浆的慰劳大军，她们色彩艳丽的头巾，成为故乡大地上一朵朵袅袅腾起的热烈的云。她们是那些挥汗如雨的男人们的母亲、爱人、姐妹，是那些浴身在血与火中的家乡子弟永恒相依的精神图腾。她们为亲人送来的不只是食物水源，更是比苍天高远比大地深厚的伟大母性的怜惜、关怀与无声的挚爱。不得不说，她们是幸运也是不幸的。幸运的是，她们有值得为之骄傲的亲人至爱，被她们深深爱着的人正在不惧艰辛，在无比困厄的环境下为了心中的希望而奋斗，他们是真正怀揣梦想的人。她们为生命中的这份珍贵的拥有而荣耀。她们都是为了这份光荣而把太阳照耀在内心的人；不幸的是，为了开掘、疏浚这条灌溉生命之河，有多少女人痛失了自己的儿子、丈夫、兄弟，又有多少女人默默地承受了这一切？假如她们是在故乡大地上开出的花朵的话，那么我宁愿相信，她们必定是天地间最惊艳的那一抹春色，因为她们是从苦难的滩涂中来，却奇迹般的没有在苦难中沉沦。相反，她们是为为故乡带来了春天的人，也许她们本身就是绚烂的春天；她们就如同面前这条奔流不息的长河一样，承载着故乡所有的苦痛、欢乐、光荣与梦想，向着远方，向着明天，永不停下脚步。

　　我只想说，我以你们——我古老又年轻的煤河、我刚强如铁却又柔情似水的故乡女人，为我毕生的荣耀！因为，和所有的故乡赤子一样，我是也必将永远是你们忠诚的儿子！

　　不可否认的是，苦难的煤河同时又是生发浓浓幸福的河；她是深沉、厚重的，但她又是热烈、轻灵的。她是每一个故乡人最初也是最后的爱恋……

　　二

　　我童年时的煤河水草丰美碧水含青，她就像柳永笔下一阕瘦而婉约的宋词，回环往复，一咏三叹，极尽美丽到淡淡的伤。尤在那万物蓬勃欣欣向荣的好春时节，河之两岸已是秀草如毡，香花烂漫。绿如翡翠的一河春水在当空旭日地照耀下，在和暖的风中，荡出弧线优美弯弓样的起伏波纹。一眼望去，层层逐浪继之而前，堆叠不尽。哗哗的水流声水灵灵地贯于耳际，水面上飘来清新的春的气息达于久疏自由的肺腑，心中的那份舒适与惬意都是清凌凌透骨的凉香；及至雨水丰沛的夏秋之季，这时的煤河则又是另一番开阔的景象。河水往往于一夜之间暴涨，河面拓宽到极限的煤河成了一条躁动奔腾的怒川，毗邻岸畔的树木花草多被汹涌的水流浸没，当此时的煤河狂野而无羁，给人带来的是触动心灵的震撼和人类对自然难以言喻的敬畏。

　　每当忆起此情此景，总不由联想到苏轼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哦，原来，我至柔至美的煤河，竟是雪藏了如许撼人心魄的激情与豪放；而当进入冻土如铁大雪纷飞的数九隆冬，披甲为鳞的煤河又化身为一条银光闪闪的巨龙，携霜被羽，驾驭万里长风，向着遥远的天际，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向着梦生成的地方，翘首扬鬃呼啸飞腾而去……哦，煤河，流淌在我的生命中那段不会被时光泯灭的记忆，一个永远不醒古老又新鲜如春的梦！在我的心中，你已不仅仅是一条在故乡的土地上昼夜吟哦吐浪翻波的长河，那其实是来自故乡母亲对儿女深情的召唤，是自然母亲对每一个乡人灵魂的洗涤与冲刷！

　　必须澄清的是，煤河留给我的印象并非单一而是多元的，她柔美却又不失刚烈，带给我无比的欢乐，也赋予我深重的苦难。她曾经用她的血脉滋养了故乡的每一寸土地，就如同一位伟大的母亲，耗尽生命哺育了我深爱的故乡；她也曾经在1949那个特殊的年份携洪而来，一夜之间淹没了我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家园，夺去我众多的亲人。我对她的情感复杂而微妙，爱恨交织。直到有一天的傍晚，17岁的我独自坐在煤河岸边，心中毫无缘由地充满悲伤。那是秋天的向晚时分，夕阳正在缓缓沉落，天边已有隐约的星子闪烁，随着晚照逝尽暮色加深，一丝寒凉不知不觉侵进我的衣衫、我的内心，我在无法言传的痛苦中流下泪水。是因寂寞？亦或是乡村少年独有的孤独与迷茫？在那一刻，我真真切切地想到了死亡，我几乎想让它成为不变的现实。然而，意想不到的情形发生了。我突然听到了汩汩传来的流水声，那如此熟悉却又那么陌生的河流地欢歌！这涛涛不绝的水声竟是那样充满生机，它就像一束温暖的阳光照进了我的心中！照亮了我风华正茂的生命！终于明白，煤河其实早已融进了我的血脉，不管我承认与否，她都将是我心中的河，生命中的河！她已不再是单纯意义上的河流，她其实是引领我步出人生低谷的呼唤，是我的眺望，我的第二次生命！

　　煤河一直在流淌，从过去到现在以及未来。她是绵延在北国黑土上一条永不枯竭的大动脉；她是古老又年轻的故乡的梦，一个柔肠百转却又激情澎湃的梦；她是我永远爱恋的生发幸福的河、母亲河！

　　我愿在这样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里，做回一个寻梦的稚子，用最轻盈的云朵，翻叠出小小纸舟的模样，载着我对明天的希冀与憧憬，沿着这不息的水流，航向阳光普照的那个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