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香如此浓烈

一、栀子花开
栀子花在五月末日渐强烈的阳光中开成令我目炫的阵势，那院中的树已经被它所颠覆，呈现在人们眼前的只有洁白而硕大的栀子花。它们从油碧的叶子间绽出，将洁白扩大成为一种势力。五月强烈的阳光下，玫瑰花和晚香玉都成了栀子花的配角，泰戈尔在《吉檀迦利》里写道：“素馨花在我的视线里日渐凋谢，我无法承担这样的打击，掉落的花瓣击中了我脆弱的心脏。生命之光瞬间流过天空，我看到那张苍白失色的脸在渐渐融化……”素馨花原来就是栀子花，栀子花注定是个伤感的角色，它洁白得毫无杂色，浓艳和飘逸的花不会如此洁白如此芳香浓烈，比如玫瑰或是石榴，像栀子花一样，茉莉和晚香玉、木兰花一样芳香浓烈、洁白无瑕。在初夏的热空气中，花的芳香油在蒸发在消失，仿佛一个人的青春和梦想。记忆中的那些美好的事物都如蒙太奇般一一闪现，我中学时代的朦胧的爱情，那个叫萌萌的女孩长着一张栀子花般忧郁的脸，她的眸光几乎让我失眠，她的声音轻盈得如迅忽而过的风，在一片簇拥着田田碧叶的池塘边，她哼着那支台湾校园歌曲：“池塘边的柳树上，知了在声声地叫着夏天……”我在盛开着栀子花的校园里怅惘，目光迷茫，她的影子在眼际闪忽。这样无谓的暗恋是一种严重的伤痛，一种不能说出来的伤痛，我品尝了这种失意和伤痛，栀子花的浓烈香气像是一种烈性毒气，在我的内心刻蚀出一片荒漠。它的洁白让我迷惘而忧伤，在它浓碧的叶子底下，无数朵栀子花开成了我伤痛的经历。我逃离了五月，逃离了栀子花和它那浓烈的香气，可是我无法逃离忧伤。
  原先单位的篱笆墙都是些山栀子花，这种花的叶子更加细密更加琐碎。五月的日子里，我们无所收获，只收获了一身花香。远离学生的日子，我进入了生活的深处，我感觉自己渐渐成熟，像树梢日渐熟红的石榴。我的激情日渐远去，青年时代的激情是一把锋利的双刃剑，它割除了我感性的成份，同时也将我的理智磨砥得十分坚硬而锐利。那是我新的情感经历，我像一个水果一样，接近收获的时刻。某一回，同事看到楼下的院子里栀子花开得十分热闹，就采了一把，放到了办公室里，插在一只瓷瓶中，那浓郁的香气立刻弥漫开来，大家的心神忽然变得浮动而不宁，话语多了起来，女人们在谈着超越工作范围的话题，男人们沉默了，却各怀心事。栀子花打破了办公室枯燥的局面，栀子花似乎突然给了女人们表达的激情和欲望，这种花香是一种异样的煸情剂，它向一群木讷的人打开了心灵之窗，打开了潘多拉之盒，这种改变是偶然的，随着那束栀子花的凋谢，一切都恢复了原状。化学试剂的刺鼻气味重新充斥于办公室内外，来苏味、亚摩尼亚味和亚克力味……女人们脸色重又苍白如纸，沉默像海一样将所有的人淹没。

二、荼蘼、或者凋谢
福州的五月里总有迷人的香气弥漫，木兰树（本地人称之为白玉兰花）撑开庞大的身躯，宽大的枝叶顽强地抵挡着亚热带强烈的阳光。从桂香街往东走，穿过省地质勘探研究所的大院外，一路的木兰树，省邮电印刷厂的大门口，开满湖笔尖似白花的木兰树沉甸甸地弯下了枝条，一地的落英，洁白或米黄或焦褐色，细碎而芜杂。有个老太太拿着一根竹竿正往树上勾木兰花蕾，这里的老人有这样的癖好：她们喜欢收集将开未开的白玉兰，用一块帕子囊起来，做成一个简易的香囊，然后将它放在枕边，让它的香气伴随自己的睡眠。木兰花是一种著名的香花，在屈原的离骚里就多次提到了它，它是一种高贵而迷人的植物，“朝饮木兰之露兮，夕拾菊之落英”，“刳木兰以为舟兮，绝江河而下，朝发溆浦兮，暮临洞庭之浩茫。”木兰树是福州的私密之处，如女人的亵衣一样，郁达夫来福州的时候，感叹过这种其貌不扬的香木。福州人家，多半喜欢种此树，大路旁是榕树的浓荫，庭院内就是木兰树。这里人称之为白玉兰的树高而秀挺，不枝不蔓，枝杆简约而大气，灰白色的树皮上斑斑点点，仿佛一些细密的暗记，关于日子的秘密之语，白玉兰花的香气高雅而清旷绝纶，这种香气一直弥漫于福州的大半个夏天持续不断，然后稍稍停息片刻，又在初秋时分继续开放，直至霜降之前，空气中总是被它那种高贵的香气所氤氲着。
有时候，走在某一条巷弄里，高高的墙夹着仄仄的巷，不时闻到那种迷人的花香，白玉兰花的香气最容易辨认，有时候看不到它的树，可是花香袭人，步履生香，举手投足间，仿佛多了些高贵的雅气。就会心想非非，想像着院墙内一定有个绝色的女子，像林徽茵和庐隐一样的女子多才而且美丽。在仓山的长安山附近，高大的木兰树处处可见，花香袭人的地方，有一幢郁达夫曾经住过的旧式小洋楼，红色的砖墙已经被岁月漂洗得近乎苍白，它那维多利亚建筑风格足以让人联想到往日的浮华，可惜，它已经垂垂老矣，像一个鸡首鹄面的老妇，再无粉黛迷人的时光。然而，那些木兰树依然葱郁如昔，乳黄色的花开开谢谢，落叶一层层堆积、腐烂，玉兰花一茬茬开一茬茬谢，仰望它的时候，看不到它的芳容，香气弥漫如嗅。地上是斑驳的石板或是水泥，同样被岁月磨蚀得失去本色。我走在那上面，仿佛不知不觉间闯入了一条神秘之径，不知所终，只知道它的来处，那些迷茫的往事在恍惚间不断地出现，然后消逝。那些杂乱的足音敲响了岁月之门，纷乱而叠加、错杂、浑沌、纠葛不清。一片树叶砸中了我的脸，另一片树叶，一枚花落下，无声地穿过我的内心，像一颗子弹一般。